终于，他气喘吁吁，热汗涔涔，两腿发抖，拖着发福的身体，爬到了十八层楼，一屁股坐在没安窗框的外飘窗前，把带来的酒肉丢在一边。
官越做越大，运动量越来越小。曲腿坐在低矮的窗台上，便便大腹备受压迫，这是他坐沙发、软床和豪华轿车从未有过的体验。他无所顾忌地伸直两腿，倚靠在墙上。即使是在这暗夜中，也能知道身上的名牌西服沾满了地上墙上的灰土。
窗外远处，凄风冷雨根本不能令都市的五彩缤纷灯红酒绿稍有减色，在辉煌的灯火映衬下，一座座黑黢黢的混凝土建筑框架剪影林立在近前，这是市内一片烂尾的高档住宅。曾在这个建设项目中收取巨额贿赂的建设局长，被他查得铁证如山，锒铛入狱。
“政府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到，除非不想做！”那次审查开始时，面对强硬的建设局长，他冷冷地说。
当时他没有想到，自己以后会坐到这个局长被审的椅子上，沦落到眼前的地步。这一切都是怎么开始的？
“我不是凤凰男，对权势财富没有天然的爱恨情仇，但是，或许人性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吧？”他想。
父母亲同在市府工作，父亲是部队复员的警卫干部，母亲作为资料员，很有些学问。她把自己的姓放在丈夫的姓后面，给儿子起了个和西汉时的法官杜周相同的名字。杜周走上社会时，只是个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普通青年，好在有一双打字飞快，又写得一笔好字的手，后来作为单位的子弟进入市府当了一名普通的书记员。
命运向他招手是在他当书记员的五年后。那年，老领导的五世单传的儿子命丧车祸，为了留住儿媳娟子，让她生下怀中的遗腹子，传宗接代，公公开出两套洋房，一辆奥迪，一年五万元的条件，更重要的，答应为她招赘成婚。杜周经工会干部徐大姐介绍与娟子交往，一年后快婿乘龙，不仅拥有了普通社会青年及其上辈人奋斗几十年，都未必能得到的物质基础，而且他还开始沿着仕途的跑道起飞了。
一路升迁，直至政法主管。这当中的许多关节并不必劳老泰山亲自关照，自会有人心领神会。当然，杜周自己也在不断学习，一开始考取了法律本科学历，之后在升上每一级职位前，他都通过镀金获取了应有的资质，工作实绩方面也一直都是经得起考察的。
婚后娟子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儿女双全，家庭幸福，事业腾达。一直以来，他的外在形象都是公正廉洁，为人谦和，与人为善的，在群众中很有人格魅力。二十多年来，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杜周似乎如母亲所愿，像古代那个法官一样，以刚直不阿的形象博得了荣华富贵。
一切都无懈可击，哪里出了意外呢？
终于把气喘匀了，他打开装酒的小塑料桶，把几样肉食摆在窗台上。这些东西是路过一个偏僻的卤肉店买的，酒也是私酿的散装烈性酒，平常他是不会碰这些来路可疑、有碍健康的鬼东西的，甚至那些偏僻的地方都不会去。
折戟沉沙的客观原因想有就有，在酒色财气的氛围中，若要免俗就可能免职，这是一个染缸。况且他这个单位是查办人的，断人财路难有生路，孤傲清高不仅碍眼，简直就是威胁。建设局长服刑后，与他有瓜葛的人一直在暗暗照顾局长家人，这些事情杜周心明眼亮，那局长应该并未完全招供，这是一张网。
“杜周，你不要避重就轻强调客观，重点交代你的主观原因。”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白天审查组长对他说的原话，他们是不问主观、客观原因的，那是宣传教育部门的事情，他们只要犯罪事实。
他深谙此道。那天突然被叫去开会，他就觉得气氛不对。今天是他被双规的第四天，审查组要的事实只是时间问题，除非他没做过那些事实。文化人对决，是不屑用刑讯逼供那些没有技术含量的手段的。
“政府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到，除非不想做！”审查组长冷冷地说。
终于，在交代了关键问题后，他和他们都松了一口气。趁着他们出去取证而放松看守时，他从二楼卫生间的小窗逃了出来。一阵冷风夹着雨丝袭来，他这时才感到了仓皇逃跑时，身上各处的划伤被汗水腌渍发出的钻心刺痛，不由得咧嘴“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伸手去抚慰名牌西装上那些破洞下的伤口。
这套西装除了几处破口，右裤腿撕裂到膝盖，左袖子已经不知所踪。他接下来的命运将和它一样，遍体污迹，身败名裂，被人鄙弃。
为什么要跑？“我杜周今晚要在这里，站在对立面追究自己的主观原因，对自己进行审查、判决。”他灌下了一口酒，嚼了一块明显不新鲜的、不知什么动物的黏腻肥肉。酒精沿着他的食道一路烧杀闯进了胃囊作恶。
在当书记员那五年的时间里，杜周和普通青年一样做着同一件事——找对象、谈恋爱。女友小兰是从一个偏远小镇来到他就读的高中借读的女生，天生丽质毫无悬念地成为班花。考上大学后她并未对他离弃，她大学刚毕业他们就领了结婚证，但没有顾得上马上结婚。
小兰上初中时父母先后离世，她是靠办养殖场的哥嫂抚养和供她上学的。大学即将毕业时，哥哥的肾病综合症复发，这是一种需要投入大量的钱来维持生命的绝症，掏空了家里的积蓄和杜周、小兰的存款，两人的婚礼只得延迟。
在那十八个月的折磨中，杜周情绪低落、烦躁，一下班就孤独地泡在烟酒里。这样可能无限拖累的婚姻是无法向父母开口的，焦虑的心情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接下来，仿佛只是在他和徐姐谈话的这半个小时之间，命运终于峰回路转否极泰来了，徐姐像菩萨一样把他推到娟子身边。兴奋之余，他隐瞒了女友小兰的存在，在与孕期的娟子交往的数月中，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
他猜想，小兰之所以不嫌弃他的学历低，是想嫁到大城市落户，通过他父母的关系找个好工作，说不定还想让他一家长期负担她哥的医药费呢！想到这些，他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对小兰开始心生厌恶。
和小兰离婚不是无法实现，但小兰如果闹起来，他的“婚史”恐怕就很难隐瞒了。他发现依娟子的性格，很可能是容不下他有这么多年的婚恋史的，条件优越的娟子又不是非他不嫁。这样，对于他来说，天堂和地狱仅差艰难的一念，但这一念却是个十足的恶念。
虐心挣扎了一个多月，疑人偷斧的厌恶、必欲除之的恶念和对优裕物质生活的极度欲望占了上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小兰被人用砖头击碎颅骨，惨死在家乡小镇的一个偏僻角落里。随后租住在那附近的一个外地单身汉先发现了她，拿走了她身上不多的首饰和钱逃跑了。案件侦破，在现场留下痕迹的单身汉成了替罪羊。
后来，杜周不知道是谁暗中为他抹掉了户口中的已婚记录。早知能这样他何不走悄然离婚之路呢！但那时他是不可能结识能够修改户口的人的。
悔之晚矣，他恨不得把自己曾经沾染过小兰的血的右手剁下来，但这也抹不去她溅入他脑海中的鲜血，噩梦总是数月一次激活他的这段记忆。
为了缓解心灵中深重的罪孽感，他瞒着家人承担起了小兰哥哥的医疗费，包括定期透析、换肾、服进口药等等巨额费用，直到前几年她哥哥去世。他还承担了小兰的侄女灵芝的抚养教育费，直到她法学本科毕业。在他的关照下，灵芝成为他的属下，后来又顺利提升。当然，这么多钱是不可能来自他的正当收入的。
始料未及的是，在一次一同到外地取证期间，他和灵芝赤裸相见在一张床上。
“不能归罪于酒后乱性，因为我们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但是，我和她是有着姑侄名分的啊！这些年除了灵芝，他还有薇薇、妙鸽两个固定情人。薇薇和灵芝同是我的下属干部，和我学识相配，可那妙鸽本来是个自甘沦落的风尘女子，加上一些萍水相逢一夜风流的，我都堕落到来者不拒了。奸情也不能归罪于她们的投怀送抱，在工作中我是强势的，家里也是我说了算，但在酒色财气上我的意志力哪里去了？”他自责自问。“人性是受起码的良知控制的，我的良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泯灭的呢？人性的放任，欲望的放纵，从内心从没有受到过一点质疑和制约，难道这还不是主观原因吗？”
坚强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审查组长仿佛无意中提到过灵芝和薇薇，难道是她们露了马脚？
是谁都毫无意义了，他无法指望自己像建设局长那样，服刑后还有人关照。况且，他还有一笔债要还，他过不了自我审判这一关，噩梦该结束了。烈性酒在腹中发作，仿佛要烧穿他的胃囊。
“呃——”他打了一个酒嗝，长叹一声，“唉——！权色交易、钱色交易啊！”又指着那个空了一半的酒桶说，“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她们，知道吗？”他似乎醉了。
远处的夜空亮起了一条闪电。他一抬头，突然发现不远的街区有一串车灯向这边悄然蛇行过来，停在楼区围墙外的土路上就全部熄灭了。
“监控视频覆盖全市，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找到我是一定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政府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到，除非不想做！”他又灌下了一口酒，胃里已经麻木了，但全身的血管燃烧了起来。
“善恶必报，为时不晚。”他站起身来，“小兰，欠你的命，今天还给你。”他借着酒力踉跄往前迈出两大步。
“妈妈......”在半空，他喃喃地说......
杜周跌到底层防护网上昏迷不醒，被医院宣布进入了持续性植物状态，最终回到了年迈的父母身边。后来，他跳下的那幢楼在飓风暴雨中轰然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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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4-1-1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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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 19: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