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过河
归家心切,俩人走了几里路,来到河边。这条河属于季节河流,已经过了雨季,只有河中间一条小溪,宽的地方,可趟水过,窄的地方,用点力气,就能跳过去。这里是行人过河之地,没有桥,也没有渡口,再说了,季节河流,船也没什么大用。到处是芦草,岸边更多,丛生茂密,河中心少,但也是一丛丛的,高可隐藏人。走在河滩的白沙上,有点吃力,杏福出汗了。
富贵腾出左手,拉着杏福说:“不着急,一步一步来。”又说,“葫芦里有水,喝口水。”
杏福娇嗔地说:“哥,我发现你像个老婆婆。”
“嘿嘿,是嫌我碎嘴了,是不?我不是怕你渴了嘛。”
杏福笑了笑说:“我喜欢。哥,要是这么走,得走几天?”
“咱们俩这么走,一天总得走五十里吧?大概后天就会到。”
“还要住宿?那住哪儿?”
“我一个人的时候。说不清住哪儿,草垛,破庙都住过。有村子的话,碰到好人,也住过人家的草棚,更好的住过偏房。”
杏福偏着头问:“哥,你爹怎么不走街串巷做锔匠?”
富贵笑着说:“嗯,这是你问,别人问,我不能说。我爹脑子不够使,手不灵巧,爷爷从小让他跟着干,可他就是拙手笨脚,干不好。越干不好,越缩手缩脚,越不敢动手。越这样,爷爷越恼火,不是打就是骂,爹上来倔脾气,跑了。”
杏福听得格格直乐:“哦哦,笨爹有你这个灵巧小子,真不知道是老天爷怎么安排的。”
俩人走在芦苇丛里,一阵风刮来,芦苇弯腰,芦花摇曳,波浪起伏,壮阔无比,与白色浪花一般。杏福大叫:“哥,看快看,真好看!”
富贵也觉得像坐船一样,自己就是艄公,杏福就是那个船娘,站住脚,一下子呆了,痴痴看着杏福。
杏福在芦丛走着,忘了身边的富贵。走了好一段,才发觉富贵落后了,回头喊道:“富贵哥,走快点!”
富贵这才醒过味来,挑子在颈后一转,换过肩头,紧忙赶上去。恢复自由的杏福感到自己真的很幸运,富贵就是自己的福星,今生今世,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过那条河中间的溪流时,富贵脱了鞋子,挽起裤腿,趟了过去。见杏福也要脱鞋,忙说:“福儿,别,别,等会儿,我来背你。”
河水不宽,只有二十几米,水也不深,深处也就在腿膝之下,但很凉,富贵趟过去后,放下挑子,铺上做活用的布垫子,回身走过来,弯腰说:“福儿,来,我背你过河!”
福儿开始惊愕,继而害羞,看看四周没人,小声说:“哥,真的背我?”
“当然是真的。我还会骗你?”
福儿爬上富贵的背,富贵直起身子,走进河水,哗啦哗啦趟着河水,杏福在富贵耳边说:“水凉不凉?”
“不凉,别说这是秋天,三九天过河,冰面破碎,掉进水里也没事。”
杏福说:“哥,你真好。”富贵觉得脖子有泪水滴下,开始热,继而凉。
“福儿,别这样,保护你,说到做到!”
越这样,杏福越止不住泪水。上得沙滩,放下杏福,坐在垫子上,穿上鞋。富贵晾干脚,抬起,用手顺便搓掉脚底的沙子,也穿上鞋子。杏福呆呆看着富贵:他对我真好。我也要对他好,一辈子!
富贵看杏福笑笑说:“福儿,看嘛呀?我脸上有芦花吗?”
说着,抬手抹了一把脸。杏福噗哧乐了,指着富贵说:“什么芦花,还麻花呢!”
富贵说:“嗯,福儿,想吃麻花啦?可别扭着我的脸啃,麻花不是肉的。”
福儿笑得更厉害了:“哥,哥,别说了,想不到你这么逗。”
富贵弯腰拿起挑子,担在肩上说:“走,福儿,我领着你吃麻花,看看前面镇上有没有。”
在河中走着,芦苇时遮时掩,还有小水鸟不时飞起。杏福说:“哥,看这天阴沉沉的,估计今晚月亮不会有了。”
富贵说:“嗯哪,都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今天八月十五的月亮是看不到了,不过,瑞雪兆丰年,要是正月十五真的下雪,明年庄稼准有好收成。家里分了地,赶上丰收,那可双喜临门。”
杏福扑闪着大眼睛说:“什么双喜临门?”
“丰收,是喜吧?”
杏福点头。
“你进门,也是喜吧?”
杏福这才缓过味来,羞怯地拍了富贵胳膊一下说:“谁说嫁给你啦?”
富贵故意皱着眉头说:“嗯,嗯,说话不算话啦,那跟我回家后说什么?捡了个妹妹?”杏福脸一红说:“都不是,我……”
富贵截住话头说:“好吧,杏福妹妹,就算是妹妹,也要光明正大拜了才是。回家让爷爷主持,烧香磕头,咱们就结为异姓兄妹,你看怎样?”
杏福更是羞涩,拽着富贵的胳膊抱得紧紧的。俩人心情激动,更感心贴在一起,正在享受之间,突然听到一声大喝:“站下!”
二人一哆嗦,站下,不知所措。富贵小声对杏福说:“莫非又遇上劫匪了?”
从前边芦苇丛里跳出两个人,头裹脏兮兮的白头巾,黑布罩鼻子以下,只露双眼,其中一个还是独眼,眉毛特浓,抓着一把斧子,另一个手持砍刀,把砍刀片在手上拍着,持刀的手,少一根指头。这劫匪不讲规矩,还不到天黑,就开始劫道。
富贵放下挑子,紧紧拉着杏福。杏福连头都不敢抬,抵着富贵的腋下浑身颤抖。富贵毕竟经历过,看着劫匪,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带着杏福也坐下。富贵咧着嘴苦着脸说:“我的娘哎,怎么这么倒霉,又遇上你俩。”
俩劫匪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又是你这小师傅。咱们真有缘。”
富贵愁眉苦脸地说:“有嘛缘?穷缘呗。反正我就是一个手艺人,穷兮兮的,没钱,你们看着办吧。”
杏福觉得声音很熟,抬头看着蒙面人,眼神很熟,右手还缺一个手指头,颤抖的声音说:“你,你是俺爹?”
那个劫匪开始并没有注意,听女孩叫了一声爹,才定睛看去:“福儿?”
“爹!”正是: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见断肠人,杏福爹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紧走几步,父女俩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杏福拍打着父亲的胸膛,嘴里喊着:“爹是怎么啦,爹是怎么啦?做这个,让我以后怎么做人?”
那个独眼也泪水涌出,鼻翼不住翕动。好一会儿,终于停止哭泣,杏福松开父亲,擦擦眼泪说:“爹,你说出门干活,就是劫道?”
杏福爹一脸尴尬说:“不是没办法嘛……可是闺女,我可没有杀过人,也没有难为穷人。”
富贵说:“我算穷人不?”
爹吭哧着说:“你算,也不算,反正比俺过得好。”
杏福冷眼说:“爹,俺情愿你不是俺爹。有手有脚,伤天害理。”
杏福爹小声说:“不是没办法嘛,你看咱家……”
杏福说:“那也不行!你知道,做个人多难,做个好人更难。要不是富贵哥,我可就见不到爹了。”说着,双手捂住脸伤心地又哭起来。
杏福爹说:“闺女,对不住了。你叔眼睛瞎了一个,我一只手也受伤,干活不得劲。人家能要好胳膊好腿的,根本不雇俺俩。家里好几口子要吃饭,嗨!以后不干这个了。”说着劝女儿“不哭不哭”,又问,“闺女,这小子救了你?怎么回事?”
杏福哽咽着说了个大概,爹说:“当年就是给姓王的扛长活,马车惊了,车翻了,摔断胳膊,还掉了一根手指,不但不给看伤,连工钱都不给,还说车坏了,马伤了,工钱赔不上,没办法,才让你去他家顶工。也怨我,干嘛让你去?你那么小,可你不去,家里多一口人,就多一个吃饭的,嗨,爹不是人呀!”说着,一巴掌打在脸上,力气不小,五个指头印都红了。
杏福忙抓住爹的手说:“爹,别这样。我不是没事嘛。咱们这快解放了,王家也跑了,财物让解放军截回住了。好日子快来了。别干这个了,回家吧。富贵哥给家里留下了点钱,够做点小买卖的。行不?爹?”
爹老泪还在纵横,点点头说:“不干了,不干了,转了半个月,啥也没到手,差点被当兵的抓差,去了还能有好?本来说要回家,正巧遇到你俩。嗨,丢人!回家,回家,做个好人。”
富贵说:“大叔,用不了多久,就会分地,咱穷人有了地,就有活路了。”
杏福爹点点头说:“小伙子,谢谢你救了杏福。她跟你走,我放心。”
富贵拿出干粮递过去:“大叔,这是大娘做的烙饼,二位叔叔垫一垫肚子?”
杏福爹摇摇手说:“不啦,快到家了,就几里路,你们路上留着吃。嗯,路上小心,尽量少走夜路。”
富贵和杏福使劲点头。杏福爹歪着头看着杏福和富贵说:“那就走吧,天快黑了,再走十几里才到福兴镇。还有,好好待福儿,过几年,只要还活着,我要去看你们,说好了,我要听到有叫姥爷的人呦。”
杏福抱住爹的胳膊害羞地说:“爹,说什么呀,还对着人。”
杏福爹和独眼走了。望着爹的背影,杏福眼泪还是止不住。
富贵挑起担子说:“福儿,走吧,不然天更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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