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祝头的年关
世界,就这样迷茫起来,仿佛天空中忽然落了几床棉被,并一股脑儿地纠缠起来,最后分不清哪是哪儿。雪花在脸上落脚的瞬间,化成一颗冰冷的水珠。
老祝头郁闷。天气也和他作对。昨日还晴朗明媚,感觉热得要脱了外套,穿个T恤。今天便是这扑面而来的漫天混沌。
上午,天气便阴沉下来。会议室里人声鼎沸,当着下属的面,他被老板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起因竟是他穿了一条带三条杠的运动裤,不符合接待礼仪。老祝头实在是郁闷,心想自己又不是销售员,得穿白衬衫,黑西服,喊一嗓子“欢迎光临”?老板的脾气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三天两头骂人,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狼狈了。
老祝头生闷气的当儿,人事部经理小婷来了:头儿,莫小雪要辞职。老祝头疑惑看向她:为啥辞职?嫌工资少?小婷摇头:不是,她说太累了,要辞职休息一段。老祝头憋红了脸,想骂人:这马上年关大忙了,说辞职就辞职?他转头看向小婷:要不,我和她谈谈?小婷笑的别有深意:小雪是个富二代,不想上班也正常,她早就说过,要不是她放不下养的三只猫,还不想活了呢!这是婉转地提醒老祝头,别瞎费力气,自己碰钉子。老祝头还是不死心:这娃儿是硕士生,是个好苗子,得想办法挽留她。小婷不置而否,婷婷袅袅登着高跟鞋“得儿、得儿”地转身走了,到门口的时候,抛过来一句让老祝头哑火的话:她问我,不辞职可以,请三个月假休息,你批么?老祝头愈加郁闷,那无处安放的双手,恨不得追过去,在小婷来回扭动的屁股上打一巴掌。想想还是算了,办公室里不合适。
火锅咕“嘟嘟”地冒热气,整个房间里暖和起来。落地窗的玻璃上蒙了一层雾,窗外的行人在水汽中模糊,看得不甚真切。老祝头和他的搭档李副总小酌了几杯,身上暖和起来,话也多起来,和火锅里的气泡一样,升起来一些,破灭掉一些,然后又生起,又破碎。咕嘟嘟,咕嘟嘟,不厌其烦。
老祝头感叹:老板是不是更年期到了,总是不分场合地骂人。李总挠着日渐稀疏的头发连声附和:嗯,就是更年期!两人不停地数落着老板的不是,这酒喝的倒是惬意,胸中的郁结却久久不散,甚至被塞得满当当的。最后,老祝头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拍案而起:再这么骂下去,老子不干了。这句话一出,整个房间似乎都亮了起来,腾起的烟雾散开了去,不知所踪。有股子异味悄悄飘在空中,而且愈来愈浓。李总手快,立时将一杯啤酒出溜到锅里,登时腾起一片水雾。锅烧干了,结了底,食材都变味了。事情也变了味儿了。
酒喝的快,话也就愈多。不知是言语还是回忆,能佐酒。30岁那年,老祝头还是小祝,刚来这个私营企业。小祝虽然年轻,但凭着国企的工作经验,很快就混得风生水起,被公司高层青睐,只半年就升任了部门经理。快过年了,小祝要去千里之外看女友,便提前请了价。规规矩矩地打了书面申请,老板批示也快:同意!得了令箭,小祝便带着对美好假期的憧憬出发了。下公司电梯的时候,碰见老板,小祝打了个招呼。老板看他背着行李,突然发问:你这是去哪?小祝笑:去重庆,跟您请了假呀!老板没说啥:哦,早去早回!
一路奔到机场,忽然接到老板的电话:你去几天?小祝心想假条上不是清楚的很么:四天。老板听了立即指示:三天,三天要回,我有事找你!小祝本来喜悦的心情,一下子便降到冰点,冷漠地“哦”了一声。这来一天、去一天都两天了,三天能办啥事?想必老板也听出来,挂了电话。小祝想想算了,反正能把陈静给办了,两月都没吃到荤的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安检很顺利,飞机“忽”地一下落在了重庆。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陈静,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信息“滴滴滴”的想起,却让他很失望。并不是陈静接机的信息,却仍然是老板电话信息,居然有三四条。他合上手机,决定不理睬,大踏步地向出口走去。
见到陈静,两人拥抱在一起,粘上了一般,迟迟不愿分开。偏不巧,电话又响起来。等小祝不耐烦地接通电话,老板在那边吼:怎么不接电话?小祝不开心,声音也大起来:我在飞机上啊,怎么接?老板看来也不想啰嗦:你马上飞回来,我找你有急事!顺便还添上一句:机票公司报销。小祝脸都青了,一激灵,挂断电话。陈静看他不对劲,温柔地贴上来:怎么了?小祝缓过神来,轻声说:没事。说完伸手关了手机,搂着陈静飞快地打车,去到他们温馨的小窝里,翻天覆地的干仗去了。
一连几天,小祝就是不开机,就是说和这个世界切断了联系,像一只风筝,高高地飞在天上,谁也找不到他。当然也不是谁找不到他,李总就行。哦,当年也是小李。约莫一个星期,小李便把电话打给了陈静,这个电话当然也只有死党小李知道。小李说:祝哥,赶紧回吧,公司翻天了!小祝毫不客气:我还没玩够,玩够再回!小李说:我说你就别置气了,老板大发雷霆,都安排派出所找你了!小祝也没好气地回怼:不回!老子不偷不抢,派出所拿咱能怎地?小李说:你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啊!老板这边,唉!小祝挂电话之前,警告小李:这电话只有你知道,老板要是打过来,回去我可不客气!
重庆真好耍啊。洪崖洞的夜景、解放碑的美女、磁器口的小吃,反正是由着小祝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还有温柔的陈静一直陪伴着。反正,小祝是不想回去了。最后还是陈静说:那你来重庆吧,但也得回去把手续办了,咱要讲究一个职业道德么。
回到公司,同事仿佛看见一个怪物。就算关系铁的,也只远远用眼神打个招呼,也不照面问一声:咋,重庆好玩不?小祝心里冷笑:算球!反正老子以后和你们也不是同事了,不招呼就不招呼呗。小祝干事利索,五分钟就打好离职申请,一头扎到人事副总的办公室:头,我辞职了。人事副总看着他笑,也不说话。隔着桌子丢根烟给他,小祝接了坐下来。等烟要抽完了。人事副总意味深长地说:小祝啊,你走了这几日,可热闹了。小祝笑笑,食指和中指交替地敲了敲桌上的离职报告,就差说:别废话,这不给你交代了么。人事副总轻轻把那份轻薄的报告朝着小祝这边推了一推,忽然坐正了身体,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地来了句:总经办昨儿讨论了,决定把你升任为副总经理,分管建设。然后,他盯着小祝的眼睛:你看?他把报告,又往前推了推,然后笑呵呵地靠在转椅上。
这可把小祝整懵了,他一头雾水:哪跟哪啊?回到办公室,小李来了:你终于回来了!赶紧和老板道个歉,认个错呗。这几日,公司都开了锅了。小祝笑笑,不说话。小李说:你呀,赶紧的,老板面冷心善的,不会把你咋样的,听我的!小祝面对着办公室落地窗,对外面指了指:你看,下雪了呢。这可把小李搞懵了,跟下雪有毛线关系啊。
好大的雪,天地混在一处,苍茫虚幻。小祝盘算着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该怎么办呢?刚跟女友约定,去重庆一起闯,却来这么一出。
今天的雪,和那天一样的大。老祝头一锤子砸在桌上:大不了不干了!老李一杯酒泼灭了烧焦的火锅,挤出挺难看的笑容:来,再喝一杯!老祝头愣了一下,一仰头,干了杯中酒。老李也吞了口苦酒:这把年纪,抉择难啊。两人无话可说,一口一口,直把自己喝醉了。
老祝头打电话给小婷,却没人接听。这小婷真是名副其实,一双大长腿亭亭玉立,进公司没多久就把老祝头晃花了眼。今晚老祝头啥也不想,就想在小婷肥硕的屁股上打两巴掌。可电话始终没人接,近来小婷也不那么听话了。真是要变天了么?老祝头和窗外纷飞的大雪,相对无言。
这一夜,纷纷扬扬,雪仿佛就没停过。老祝头辗转返侧,难以入眠:儿子要上大学了,出国留学要钱;房子也得换换了,老婆絮叨了很多次;还有车,还是陈静刚来时买的,也十几年了。还有小婷,没包包也治不了百病。
但老祝头还是不服老。一早起来打电话给王董:老王啊,你那里不是说缺人么。王董估计没怎么睡醒:是啊,这么早,老祝?老祝也不管这些,自顾自地问:我想通了,准备换个环境。王董这时大约醒了:啊,好啊,好啊,来给咱当顾问吧!电话里王董还是一如既往地客气,但老祝头却听出一丝异样:奶奶个腿,当顾问?几年前不还信誓旦旦地要给分些干股,让自己过去当总经理的么?
屋外的地上一片洁白,老祝头坚决让小车司机回去,自己拖着前些日子踢球被撞坏了的腿,小心翼翼地循着别人的脚印慢慢前行。到公司的路并不远,可雪被踩踏成黑色而坚硬的冰泥,一不小心便会打滑。有人在铲雪,白色的底衬,黑色、黄色的污迹被翻上来,这时候若掺杂几只爆竹的碎屑,便应该是过年了。
电话里,老板张牙舞爪:你在哪,8点开会不知道么?自己带头迟到,公司被你管理成什么乱七八糟的!老祝头电话这头听了,火气“扑腾”一下上头,脚下跨错了步子,一不小心跌了个嘴啃泥。等他抖抖索索地爬起来,那火气自然地熄灭了,对着茫茫白雪深深地叹一口气,腾起的雾气和雪悄悄合为一体,刹时消失殆尽。
真的快要过年了。儿子电话过来,说是雅思通过了。公司的美女们工休时叽叽喳喳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年货,小婷则在显摆她新买的包。老祝头急匆匆地向老板办公室走去,他在推开门的刹那间有些犹豫。他恍惚间看见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扑向自己。一转头,老祝头看见小婷张血红色的嘴,给自己抛来个媚眼
屋外的雪倒是停了,阳光射向雪面,一副乾坤朗朗的样子。有人将一只“二踢脚”偷偷扔上了天,炸开一朵红色的花。
是要过年了。
只是天更冷了,冬也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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