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婉兮 于 2023-12-26 18:28 编辑
1960年除夕,我奶奶不是饿死的。
这与当年被翻出来的病例有关系,调查组里中医大夫的说法“血崩”,调查者认为可信,结论于是是“病亡”。我不认为是病亡,奶奶是饿死的,于是在1969年秋天大闹了一场。
我当时正是撒泼打滚的年龄,但我没有撒泼打滚。不是不想,而是看看地上有脏土,有鸡屎鸭浆,就没有撒泼打滚。后来,我在某辆奥迪里不知因何想起这事,在一个僻静地方一脚刹车踩住为自己难过。想起奶奶那句话“莺莺,等我好了,给你做疙瘩汤”,心里的几把刀子撒了一地。我知道她自己也想喝一碗疙瘩汤,想的却是为我做。我流着泪想,你们你们你们太可恶了。
全村人都知道奶奶当闺女时候打过鬼子,双枪于手威风八方。我幼稚地想象:死可以,不能不明不白死去,必须有结论,病死了是胡扯八道。其实想想当年那些做结论的人也有厚道一面,人家若回到城里抽着烟喝着茶不吃榆树皮不吃灰灰菜不吃马齿苋谈笑间就让你死得明明白白让你几百万基金灰飞烟灭,我一个黄毛丫头真的算贵州之驴了。
后来给女儿讲述吃野菜的经历,她很茫然,说是农家乐吗。后来给女儿说,妈可是咬了他们胳膊的。女儿哗一下笑起来说妈妈真帅。后来说到我和她姥爷姥姥奶小舅小姨都得了浮肿病,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吃的,翻山越岭下过龙潭逮鱼上过悬崖取鸟蛋,女儿渐渐吃了惊,红了眼圈。晚上去看女儿,打开灯,女儿大概是哭过的。我想,我不是好女人,孩子才12岁,不能讲太多的苦难给她听。
后来女儿给她女儿亚亚做疙瘩汤,说起野菜,说起我,亚亚直说要看哈利波特呢,不喝疙瘩汤。女儿抬手打了亚亚,然后给我打电话。我说,你怎么舍得抬手?女儿一下子就哭了,妈,亚亚长这么大,从来没打过她。我说她才12岁,不明白什么叫疙瘩汤。一碗疙瘩汤没那么容易做成的,乖。
咬了几个调查者的胳膊,那年我刚满12岁。后来阴差阳错又遇上了一个,我去给敬老院老人送苹果送药品送温暖,没防备有个老人拉住我。一看,不认识,赶紧说,乖哦,给你多发一个。他不接苹果,用手指着我口齿清晰说:你你你是莺莺。我记得笑眯眯看了他,但实在认不出来这个故人是谁。后来问了院长,院长说谁谁。我当时就笑了,这老头胳膊还疼吗,其他几个都死了吗。
我记得家里第一次有了白面,那时候已经饿不死人了。除了想不开身份翻转投河的,受不了批斗游街上吊的,捱不过病魔缠身的,基本都是寿终正寝。我爸我妈之类草民不求万寿无疆,不求永远健康,不求比较健康,不求勉强健康,只求有一口疙瘩汤喝。
记得那次妈做了一大锅疙瘩汤,白铜的勺子扬汤止沸,却对我暗哑地说:你奶奶临死也没有喝上一口疙瘩汤,是我不好。
我不敢看她的脸,怕有什么让我看见,只看着锅里的疙瘩汤泛起了白沫。
那时候我已经都懂事了,已经明白一碗疙瘩汤究竟是一碗什么汤。
后来妈上路时候,我亲自给她喂了疙瘩汤。她已经迷糊不清了,但嘴唇碰到小勺子就会张开,最后的汤汁留在嘴边,就那样走了。
弟弟妹妹嚎啕大哭,但我没哭,我觉得她走得很满意。
后来的那些日子,我没有给女儿讲述她姥爷,因为她姥爷因为一碗疙瘩汤打了她姥姥,我亲眼目睹的。
当年我奶奶弥留之际,爸爸让妈妈去借一把白面。妈转遍了小镇也没借到,不辞辛苦跑了四十里路到舅舅家借到半碗白面,但等不到她回家,奶奶走了。奶奶走时候最后一句话说,“莺莺,等我好了,给你做疙瘩汤。”
那一次,爸爸打了妈妈,我和弟弟妹妹只会哭,不知道该做什么。
后来爸爸走了去陪奶奶了,我才敢问起那事。
妈说:你爸也是无奈,打在我身上,疼在他心里。你想想,他除了打我,他还能怎么做。我那次哭,不是为我受委屈,而是为你爸哭,他那么高大威武力大无穷却不能让母亲临死喝一碗疙瘩汤,他那一刻才是最委屈的。
后来我给女儿说大饥饿之后,家里有了麦子,也有了白面,也喝了疙瘩汤:疙瘩汤盛到碗里,一口一口那样吮,麦香味儿刺激了整个大脑,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不吃咸菜,不吃窝头,就那样晕晕乎乎地喝。我没喝完就哭了,那似乎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后来我看你小舅小姨也在哭,你姥爷姥姥却在笑,脸颊上却挂着泪,大概他们在想他们的妈妈我的奶奶吧。那一次,疙瘩汤既甜且美,忍不住又来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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