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哨棚
每年大年初五,赵金荣踩着雪或踏着芬芳的泥土去看大姐的路上,下了车走五百米左右,先看见山坡凸出部位的哨棚,和哨棚盖上的雪。然后才是大姐的柴门和瓦房。
大姐能活动的时节,先看到的一定是大姐,然后才是棚子。大姐渐渐老去,第一眼就是棚子,还有一些风声。
哨棚的顶还是那么古朴或者说是破旧,稻草为底,泥巴覆盖,然后是油布,再然后是藤蔓草。五根栎木柱子水桶一样粗,还是那么结实或者说是老朽不倒,黑黢黢的。棚里若是有沙尘树叶和动物粪便覆地,那一定大姐好久没来这儿坐了。她每年都要找些人,也亲力亲为修缮棚子,这是大姐说的。她说起棚子很兴奋,不次于生下儿子那一天。
赵金荣对哨棚没多少记忆。只是每年大年初五看大姐,然后看过它两眼。心里装着书本,装着爱情,装着中东的枪声,装着现金支票,也装着各种饭局,忙碌且珍惜忙碌起来的价值,时空阻隔也就无闲情多看它两眼。唯有上高中的那段日子,对它有深刻记忆。上高中之前太稚嫩没有记忆,上高中之后瞎忙,没时间看它。母亲或大姐帮赵金荣背着米面送到哨棚这地方就停脚了,一直嘱咐赵金荣说慢点走,到了山下等公共汽车不要急,粮食不够吃再回来取。然后就下山,哨棚因为妈和大姐有了记忆。母亲或大姐会在哨棚停留很久。下了山,回头望,能看见她们的依稀身形以及摆动的手臂,赵金荣懂那意思,赶紧走赶紧走。可能心酸过,可能也哭过,反正很快就忘了,只剩下模糊记忆,一直到自己也老了,也花白头发了,才觉得大姐不是一般的大姐,才明白哨棚对于大姐的喜忧所在。
离世前那两年,大姐见到赵金荣说:你看你,头发也白了。
然后让人沏茶倒水,洗漱之后,喝一碗凉茶。
赵金荣说:哨棚破败了些。
大姐说:等我能下地走走,就去收拾收拾。
她已经不能动弹,村里一个远房侄媳妇在照顾她。孩子们都出山谋事,到了过年才回来然后逃火一样远走。姐夫走了之后,大姐也没了精气神,没多久也病倒了。家没了家的样子,哨棚也就没人去管。后来回去奔丧,听说大姐让人背着去收拾哨棚,没过几天就死了。赵金荣为此去哨棚坐了好久,觉得对不起这哨棚。
哨棚不是大姐的,但乡亲们都说赵金荣,你大姐呀觉得它有恩,就没事去瞅瞅。比如不让土葬那些日子,那些活鬼们从山下来,你大姐望见了就家来报信,村人们就有了防备。
赵金荣其实知道哨棚对大姐的意思。她怀着外甥那些日子,总会在哨棚里看看。生孩子那天,哨棚传来消息,活鬼们来了。大姐被抬到一个山坳分娩,几个外甥女吓得不敢出声,小手拉小手哆嗦。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无大声,但每句话都让赵金荣有心惊胆颤的喜感。外甥慢慢长大,后来到京城求学并在某个著名部门扎了根。大姐的话来说,儿子有了报效国家的机会。当初,是哨棚救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儿子。她和儿子絮叨过太多次,儿子也烦了。进了京,儿子不大经常回来看她,过年也回不来。大姐觉得可能自己太絮叨,然后那天心里虚火旺了,就去哨棚里坐坐,然后望一望来路。赵金荣对大姐说,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大姐就笑,她是能听懂的。
后来赵金荣去看外甥,他和赵金荣喝了不少著名的酒。说起哨棚,他略略迟疑,大概他忘了那个棚子。赵金荣说,你妈当年给你报户口花了太多钱。外甥说知道,然后就被叫走了,说首长有要紧事。他交代酒店老总说要好好招待赵金荣。老总笑眯眯的,她试探着说要不要来点刺激的,赵金荣说当然要当然要,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
那个哨棚后来被重视,不知道是何原因。一群文史学者和建筑学家还专门开了会。在公开的核心民生类期刊上有哨棚的大批文章出现。据文章考证,当年这个哨棚在烽火年代有消息树的存在价值。日军侵犯疆土开到山下集结,哨棚就被点燃,火不大但浓烟滚滚。那种棚子上的草盖子是这山上都有的稻草和藤蔓草,藤蔓草烧锅不好使,烟太大,却被哨棚派了用场。哨棚于是被很多应该知道和不需要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哨棚原来是那样的草棚。
乡亲们很惊讶大姐的哨棚被人重视,那就是一个破草棚而已。他们给赵金荣说了不少哨棚的上不了台面的事。比如在草棚的柱子上挂标语,以前是土布,后来是粗布,再后来是绸子。内容有时候是只生一个好,有时候是禁烧秸秆,有时候是支持二胎鼓励三胎,有时候是国家来养老,有时候是自己养老风气好,有时候火葬给补贴,有时候是内什么。年逾古稀的族人也会说,以前挂的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烧毁多次又翻新多次,后来有了欢迎日本友人投资,这草棚就没人多管了。你妈和你姐看不下去,就自己去修,她们心善,可惜了。
后来哨棚被重新修缮,飞檐尖顶,琉璃镶嵌,中有大理石碑铭刻威武霸气。大年初五去给大姐摆供香,赵金荣并没有告慰大姐这件事。赵金荣知道大姐是什么样的人,这个哨棚曾经不是而且终究也不是大姐的哨棚。只和她说了一些不疼不痒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唤出换美酒的话,她喜欢听赵金荣说一些疯话然后笑。赵金荣若是说哨棚,大姐也懒得听了吧,反正隔着那么厚的坟土,还有那么厚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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