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故梦
众人顺着徐寄尘的手指看去，却见手指尽头，一个娇滴滴的少女一脸无辜，看着徐寄尘，不是小兰又是谁。
二奶奶忍不住道：“徐先生，小兰进文府才不过半年，跟老爷无怨无仇的，况且，小兰这娇弱模样，怎么可能杀人呢？”徐寄尘道：“二奶奶，你接连说错了三件事。”一顿，续道：“小兰并非进文府才半年，相反，她进文府的时间比二奶奶还要早；第二，小兰不但不是娇弱不堪，还是医道高手，”说到这儿，徐寄尘回头看向二奶奶，眼中似有嘲意，幽幽的道：“她与文老爷，当真又无怨无仇么？”
蔺含冰见小兰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一软，道：“徐兄，是不是搞错了？为破这件案子，小兰可是出过不少力的。”
徐寄尘道：“怕是为了误导你蔺探长破案，出了不少力吧？文府闹鬼是谁最先传出来的，又是谁不断把案情往大奶奶身上引？”蔺含冰道：“就算这样那又如何？大奶奶当年惨死，许多人都知道，这又有什么稀奇了？”
“稀奇，相当稀奇。”徐寄尘道：“奇就奇在小兰到文家才半年，却对大奶奶当年的事如此了解。”徐寄尘微微一叹，道：“老吴跟我说过，大奶奶的身世文老爷一直瞒得很紧，很少有人知道。小兰她不过是一个刚进文府半年的小丫头，她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徐寄尘看了旁边的唐婉秋一眼，道：“每个人身上的气味都不同，婉儿跟我说过，那日到文府见了小兰之后，就感觉怪怪的，那是因为小兰身上有一种异香，而这种异香，正是长年相伴雪兰花留下的气味。而且这种气味，婉儿刚到文府，也就是文老爷遇害那晚，也闻到了。二奶奶，那日你在文老爷门外遇到过一个人，就是小兰吧？”二奶奶点头道：“正是，你又怎么知道了？单单凭这些，又怎么能断定小兰就是凶手呢？”
“因为小兰她并不是小兰，”徐寄尘淡淡道：“她是——文老爷的亲生女儿，文若兰。”二奶奶听得这话，似乎吃了一惊，忍不住就“啊”了一声。蔺含冰道：“这就更不对了。若兰已经死了十年，而且，就算你说的是事实，她又怎么会杀害自己的父亲？”
蔺含冰说完，看向小兰，只见小兰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这种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让蔺含冰心里一痛。
徐寄尘道：“若兰并没有死，那棺材中的，并不是文若兰。”蔺含冰问：“那骸骨虽被人调了包，但那大奶奶坟中的，难道不是若兰吗？”徐寄尘道：“不是。”说罢，忽转过头来问二奶奶道：“二奶奶，这几年，你一直在文府里找一样东西吧？”二奶奶脸色一变，厉声问：“你，你怎么知道？”
徐寄尘并不理会二奶奶，只幽幽的道：“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众人不知在这当口，徐寄尘怎么还有兴致讲故事，但他要讲，旁人倒也不好怎么打断，都默然听他讲下去。
徐寄尘淡然道：“十几年前，文府家道中落，文老爷虽是一介布衣，却深得上海滩名媛兰娘的青目，终于二人结成连理，这大家都是知道的了。但大家不知道的是，兰娘为了帮助文老爷重振家族，四方奔走，得到了一份价值不菲的钱财，不仅帮助文老爷在上海滩取得了一席之地，而且剩余的财富甚至可以让文家下半辈子从此不用发愁，而这笔钱财的藏身之处，只有文老爷与兰娘两个人知道。我想，应该就是藏在这密室之中了吧！”
众人眼睛均向那密室门口望去，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实不敢想象这里面竟藏有连城的宝贝。二奶奶看着那密室，紧咬双唇，眼中不知是妒还是恨，颜色难看之极。
“但事有凑巧，这个密室无意之中被文小姐，也就是若兰发现了。若兰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将珠宝拿了些出来，终于教文老爷发现了，文老爷大怒之下，不仅狠狠的教训了若兰，还把责任推到兰娘身上，从此二人就开始有了嫌隙。”徐寄尘停了一下，道：“这才是老吴跟我说起的，文老爷经常与大奶奶吵闹的真正原因。”
“也就是那一年，文老爷又娶了二奶奶进门，二奶奶不经意间也得知了这个秘密，从此就留上了心，多方探查却并无所得。然而十年前，文老爷又娶第三房太太，二奶奶终于已经等不及，趁文老爷娶亲正忙，偷偷进了兰娘的房间，将兰娘活活(●.●)死……”
唐婉秋突然就“啊”的一声轻叹。小兰忽高声叫道：“不要再说了！”却见二奶奶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徐寄尘看了小兰一眼，继续道：“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日若兰正躲在密室里玩耍，将这一幕全部看在眼里，二奶奶是怎样逼迫兰娘，怎样给兰娘下毒，又是怎样割去了兰娘的舌头，在若兰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所以若兰才会生病，而且一病就病了好长时间。”
说到这儿，徐寄尘忽然一叹，道：“若事情到这里为止，那也就算了，但是若兰却因为这件事从而恨上了整个文家大院，十岁的时候，她就萌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报仇。但是要报仇，凭二奶奶的手段，肯定是容不得她的，所以她就想到了假死。”
徐寄尘道：“我最先怀疑若兰假死的，也是因为这，若兰自幼活泼好动，经常出去放风筝，而棺材中那具尸体腿上却有伤，而非常巧的是，三太太的丫鬟小莲那几日正好摔断了腿，因而正好成了若兰的替死鬼。小莲是被若兰杀死的，这就是我先前所说的第一宗命案。”
这段往事年深日久，众人听来均觉得不可思议，蔺含冰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不由问道：“十年前，小兰才多大，他怎么能干出这些事来？而且，你不是说，小兰正在病中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徐寄尘道：“因为小兰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行动。”萧归奇道：“小兰还有帮手么？”徐寄尘却不回答，突然大喝一声：“老吴！”老吴吃了一惊，几乎瘫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先，先生，不关，不关我的事……”
徐寄尘忽然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问你小姐是怎么死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老吴道：“这，这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哪还能记得说过些什么？”徐寄尘看着老吴，道：“你说：‘大奶奶死后，小姐不知怎么的也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也跟着一起去了。唉，小小年纪就要受这么多的苦难，真可怜。’是也不是？”老吴道：“先……先生你记性真好，好像是，是这么说的。”
徐寄尘一叹，道：“小姐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般心甘情愿的为她驱使？”老吴奇道：“先生，你这是说哪里话来，什么小姐给我好处？”徐寄尘冷笑一声，道：“你跟我装糊涂么？文小姐死都死过了，什么又叫‘小小年纪就要受这么多的苦难’？因为你从头到尾都知道，小姐根本就没有死，是不是？”
老吴惊道：“冤……冤枉啊，我不，不知道……”徐寄尘又道：“当我问起小莲的死时，你闪烁其词，而且其中有一句话，却大是有趣。”老吴道：“有……有趣？”徐寄尘道：“你说‘像小莲那样的一个陪嫁丫头，还能有甚么好下场了？随便往乱葬岗上一丢，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你还记得吗？”老吴却再也不做声了。
徐寄尘却冷笑道：“什么叫‘再也找不回来了？’你去找过小莲的尸首，我没说错吧？”老吴趴在地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徐寄尘接着说道：“当年小莲的断腿是由你包扎的，你要从中动点手脚是再容易不过了。”徐寄尘一叹，道：“就算文老爷该死，小莲又何辜？老吴啊老吴，当年小姐给了你一笔价值不菲的钱财，让你杀死小莲，然后自己假死，让你将尸体掉的包，我说的对吗？”老吴趴在地上，已经低声啜泣起来。
徐寄尘不再理会老吴，转过头来，问小兰道：“为什么要将小莲与大奶奶的尸体换过来呢？”
小兰伸手擦去脸上的泪珠，轻声轻语道：“徐大哥，谢谢你，谢谢你能让这一切大白于天下，你说的都很对，就好像你亲自见到了全部过程一般。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把尸体换过来吗？”文若兰幽幽看了二奶奶一眼，道：“你知道我娘身为文府正房妻室，死后却连文家祖坟都进不得，这是一种怎样的耻辱吗？”
蔺含冰只听得全身血脉一炸，是啊，这个世道本有太多的不公，女子力弱，根本无法索求她们所需要的，这个世界实在负她们太多太多。蔺含冰心里微微一叹，甚至开始有点同情文若兰来。
文若兰续道：“那该死的文昌泰，那个人，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娘的？可怜我娘为了他，什么都舍出去了，结果换回了什么？二奶奶，三奶奶，一房接着一房，徐大哥，你说这些人该不该死？我杀他们，有错吗？”徐寄尘叹了一声，却不说话。
蔺含冰心中微微一哽，不知是疼痛还是难过，道：“三奶奶人挺不错的，你又何必也要迁怒于她身上呢？”“因为她该死！”文若兰忽然高叫一声，道：“你以为她看上我们文家什么了？要不是她，我娘又怎么会死的这样惨？”她说这话时，眼中满是怨毒，道：“具体也确如徐大哥所说，三奶奶本来就是由我服侍的，在她的食物里放点毒又有何难了？”徐寄尘叹道：“其实三奶奶死前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而且已经告诉了我们大家。她在地上写的‘兰女’，不是兰娘的娘字未写完，而是要告诉大家，杀她的，是兰娘的女儿。”
文若兰微微苦笑，“但那又如何？我十年苦心作局，岂能让她说毁就毁了。当时我看到那两个字，也吓了一跳，蔺探长还以为我是害怕鬼魂，其实，我又哪一天不想见到我娘的魂魄？只可惜，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徐寄尘道：“你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又何必有这么大的怨恨，做下这些事来？”
“难道我就任由他们逍遥法外么？”文若兰转过脸来，道：“当年我假死之后，就从密室里拿了一笔钱，一个人漂洋过海，到日本去留学，当时我年纪小，什么也不懂，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但是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活着，我要回去报仇，我要彻底毁了文家！所幸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碰到了日本有名的生物医学专家桥本森川老师，从此我就跟他学了十年，直到半年前，我学有所成，才回到国内，扮作一个丫鬟，伺机报仇。”说到这儿，文若兰忽然问二奶奶：“二奶奶，你这十年来一直再找那笔钱，你可知道那笔钱是怎么来的么？”
文若兰也不等二奶奶回答，自顾说道：“你以为那是一笔什么样的钱，那是我娘用命换来的。”文若兰抬起头看着房顶，道：“其实你们只知道我娘以前有个艺名叫‘兰娘’，却不知道我娘其实是姓阿鲁特，叫阿鲁特兰惠。”
萧归突然就“咦”了一声，阿鲁特氏是满族姓氏，清朝时同治皇帝的正妻就姓阿鲁特。满清灭亡后，一些王室皇族，比如爱新觉罗氏，阿鲁特氏，叶赫那拉氏等，一部分就流亡到了上海，组成了世人所称谓的公侯世家，与三堂、九姓，雄踞上海滩，这就是“上海英雄十九路，三堂九姓七公侯”的由来。没想到兰娘竟是七公侯中的人物。
文若兰道：“十几年前，一个孙姓军阀洗劫了清东陵，盗出了大批宝物，其中就有一批流落到了上海，被我娘瞧见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批财宝找回来。”文若兰看着二奶奶，道：“那本是我家之物，你凭什么想据为己有？我不杀你，世间还有天理么？”文若兰说完这话，众人只觉空气一凝，四周静得可怕。
二奶奶先也是一愣，突然就笑道：“你现在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大言不惭，我就在这里，你倒是杀我啊！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哈……”二奶奶大笑不止。
蔺含冰等都防着文若兰有什么动作，但文若兰只是静静的看着二奶奶狂笑，徐寄尘突然有一个不好的预感，问阿荃道：“二奶奶早上吃过什么？”阿荃道：“二奶奶早上吃过一碗莲子羹。”徐寄尘心里一紧，道：“不好！”却在这时，只见二奶奶张大嘴巴，兀自狂笑不止，突然皓齿咬落，血红的舌头从嘴中飞了出来！二奶奶眼球一突，跪倒在地，却并未就死，呻吟了两声，用手指沾血在地上连写三个“苦”字，终于头一偏，倒地死去了。
这一幕甚是恐怖，饶是大家在上海滩呼风唤雨，见惯了恩仇杀戮，看到这一幕，仍觉心惊不已。
尾声
江南的春来得快，去得也快，毫无征兆。徐寄尘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车水马龙，渐渐出神。唐婉秋拿着一件外衣走了过来，替徐寄尘披上，道：“外面起风了，寄尘。”徐寄尘“嗯”了一声。唐婉秋一脸柔情的看着徐寄尘，问道：“怎么，破了文府的案子，你怎么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徐寄尘问道：“婉儿，你说——要怎样，才能让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不公，没有仇恨？”唐婉秋道：“你怎么会问这个？世间之事本太渺茫，只要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好一个问心无愧。”徐寄尘递过一封信，道：“你看看这个。”唐婉秋接过，拆开读道：“三年誓言一朝废，补天何颜论恩仇？”唐婉秋问：“这是谁寄来的？”徐寄尘叹道：“我不知道，信封上没有署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在门上了。”唐婉秋问道：“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你么？我……我原本以为，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的。”
徐寄尘看着天外，远处一个小女孩在草地上放着风筝，依稀便是文若兰小时的影子，徐寄尘道：“该来的始终要来，当年的事，也是该有一个了结了。”
忽闻春风起，一夜绿遍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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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0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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