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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典家对盛雨亭的吃住安排格外上心,吃饭安排在第二张桌,就他一个人,每顿都有加菜,住就住在学堂边的先生寝室,对于一个流放之人,条件算相当好了。盛雨亭也难得赵守尉安排,来到这么一个重视读书的财主家,看来这流放虽是人生一大劫难,但能到典家落脚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所以,他教起书来,也十分尽心。
除了教孩子们识字外,教学内容上,典式奎和盛雨亭有了一翻交流。典式奎说:“盛先生,我看你就教教他们家规吧。不用学太多,只要知道按家规办事就行。”
盛雨亭问:“家规在哪里?共有多少条啊?”
式奎说:“家规就挂在嘴边,总是不停地唠叨,请先生把它们总结出来,变成一条条的,最好是上口好记。”
盛雨亭明白过来,这个典家和朝廷是一样的,人多就得按规矩办。
典式奎又对盛雨亭说:“管一大家子可能和管一个国家差不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接着式奎把自己的感触说了出来:“过去典家衣食不足时,能够一致对外,共同应对来自外来的威胁和困难,那时几乎用不着什么规矩,大家只知道劲儿往一处使就行了。自从赵守尉到任,匪患被官兵压制住了,周围没有一个足以和典家抗衡的大户了,衣食充足,住得暖和,内部矛盾却多了起来,过去的那些方法也不好使了,所以,请盛先生把家规一条条地理顺起来,以后按家规办,不管是谁,违背了家规,要受到家规的惩罚,要不怎么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呢!”
盛雨亭非常佩服典式奎的想法,就说:“典大当家的,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家的家规整理好,不过,这些家规我怎么才能知道呢?”
式奎说:“这好办,你只要注意我那仙荣管家,她每天重复的天天唠叨就是家规,只不过她每次表达的不一样,但意思是一致的。”
盛雨亭觉得典式奎的办法还真得要领,就点头说好吧。
盛雨亭回到学堂,仔细地玩味着典式奎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突然他就嚯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明白过来,嘴里一个劲地喊着:
“我真是书呆子,书呆子!”
原来,他被流放到北方额摩镇时,内心是不服气的。现在听到典式奎的说法,感到很有道理。一个土财主对管理家庭尚有这么深的考虑,真是让他从心里往外由衷地佩服,原以为自己饱读诗书,指点江山,原来竟不如典式奎深得此法,自己不是书呆子又是什么!
到了晚上,他的这个想法更加深化,那是沁入内心的体会。典家请神仪式上,典式奎的威仪,典家人的虔诚,把盛雨亭惊骇住了,真没想到,这远离京师的北部边疆,还有这么严整的典氏家族。盛雨亭远远地瞧请神活动散去,鹿神附过体的典式奎走了过来。
式奎对盛雨亭说:“盛先生,我们乡野之人,让你见笑了。”
盛雨亭发自内心地说:“典大当家的,这是必要的,这么一大家子需要精神上的寄托,需要有一个灵魂。”
听了盛雨亭的话,典式奎也非常吃惊,到底是朝廷中的人,一语中的,刚来几天,就把这门道看透了。
盛雨亭开始留意仙荣是怎么管事的,家规就出自她的嘴上,他得听见看见呢!没几天,式奎住到仙荣这里,仙荣和式奎说:
“我看新来的教书先生总盯着我,总往我身边凑,这可怎么办呢?”
式奎就把家规的事告诉了她,仙荣笑嘻嘻地说: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他看上我了呢。”
式奎说:“你真是狐狸仙姑,那可是当过当朝大臣的人呢。”
仙荣说:“大臣怎么了?大臣不也给咱家教小孩吗?大臣不也给咱家写家规吗?那家规还是出自我的口呢!你看我的口有多金贵!”
说着就把嘴凑到式奎嘴边。
这仙荣可能真是个狐仙,那嘴带着鼻息真的能迷住人,式奎一翻身就把仙荣压在下面。这些年仙荣的身体是完全长开了,也展开了,变得更加多情而好战,仙荣全身各关节扭动起来,式奎就慢慢地陷了下去。仙荣扭动着加快了频率,式奎紧赶慢赶却跟不上,最后只好挺到那里不动了,仙荣不尽兴地在式奎背上抓挠了几下,也不得不随着停下来……
关东的夜晚是漫长的,典家人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隐入院墙外,典家的大大小小除了巡夜的以外,全部躺下休息了。盛雨亭体会到这里的人为什么爱吃粘食,粘食禁饿呀,就有耐力去睡眠,睡到半路饿醒了,该多麻烦。他想,要是到了冬天,夜更长,更需要多吃些,可他却是睡不下,把心思全用在了典家家规上。
写家规,就得把白天仙荣的话想上好几遍,把仙荣的意思表达清楚完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仙荣管家说话又快又脆,还净是感叹句、反问句和倒装句,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方言土话,要弄明白还真费思量。比如,仙荣一大早就对得帮几个人喊:“你们几个就磨叽吧!”他就听不明白,但看得帮和几个长工加快了速度,他估计这是催促用语,那么磨叽应该是快点的意思吧?为了证实他的猜测,他在孩子们身上试了试,他故意对写字慢的孩子说:“你磨叽些。”那孩子看着先生张大嘴巴,不知怎么磨叽,盛雨亭以为他没听清楚,就又重复了一遍,“你磨叽磨叽。”那孩子这回听明白了,他用毛笔在纸上来回乱涂起来,把那纸涂得磨磨叽叽的,而且还越涂越乱,越涂越快。盛雨亭看了高兴地说,是磨叽了,那孩子傻笑着说:“先生这是磨叽吗?这是磨磨叽叽。”盛雨亭想,磨叽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又来了磨磨叽叽。
盛雨亭还知道了什么叫“脖愣盖”,什么叫“胳肢窝”,什么叫“奔了头”,他有时就想,有现成的名称不用,非要再搞一套干什么呢?太麻烦了。但渐渐地他也体会到了,这些方言土话还真形象生动有意思。仙荣管“热”不叫“热”,叫“热咕嘟的”,想想还真像,“热”只是个概念,而“热咕嘟的”就让人想到了水开得冒泡的样子。说冷就更生动,叫嘎巴嘎巴冷,瞧,都冷得冻裂出了动静。仙荣把“很快”叫“一顿下”,比“一下子”还通俗形象,“顿”,让人有停顿感,时间上好像更短促。仙荣把说话罗嗦叫“倒粪”,盛雨亭还真仔细观察了倒粪的过程,得助和几个长工反反复复地把粪肥拨拉成颗粒状,使肥力均匀了,是挺磨叽的,这回他明白了,磨叽是什么意思,磨叽原来就是“倒粪”的意思,而磨磨叽叽可不是双倍的倒粪,而是乱得一塌糊涂的意思。
开始,盛雨亭让这些方言土语弄得一塌糊涂磨磨叽叽,但他能琢磨,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拿出倒粪的耐心,开始磨叽白天听到的话,连续好多天后,他已感到不那么磨叽了,这是他反复倒粪的结果。
再后来,盛雨亭把常见的方言土语整理了一下,又把他们按照韵脚儿编成了歌诀儿,到底是有学问,很快就能理解仙荣的话了。在这个基础上,他还真悟出了这仙荣管家令人叫绝的管理办法。
仙荣给长工、短工派活,总是找比较整装的好计数的活,而且必有典家人打头。打头的也多是得帮和得州两个。得帮人非常仁厚,一天也不吱一声,就知道闷着头干活,一说话一龇牙,他领着干那些好计数的活,得帮干多少,别人就跟着干多少,长短工们要是嫌累了,得帮也不说话,只是傻笑,不和他们理论。得帮又能耐住性子,干活不紧不慢,按得帮的速度干,既累不坏但也闲不着。得州领干的活多是技术活,得州心巧,干活要样,长工们跟着边学边干就带动起来。
典家只有式奎不用亲自干,每天出眼睛这瞅瞅,那看看,和外界联系。式奎轻易不和子孙们说话,和长工、短工们只是拉一些家常,唠一些闲嗑。所有需要改进和批评的,全由仙荣的口说出来。仙荣嘴又快,说话又赶劲,嬉笑怒骂,运用自如,有时大家敢当面议论她,有的长工混熟了还敢和她开粗俗的玩笑,但她在干活上是不准许偷懒的。仙荣干一会活,到各处转转检查检查,回来依然手不离活,云美只管在大门口望门,但不是缝衣服,就是看着孩子,也没闲着的时候。其他人一律派工,铲地、秋收这种需要大多数人一起才能完成的活,仙荣就把男人分成一组,由得帮打头,典家男人和长短工一样干同样的活。女人一组由得助的媳妇柳巧打头。
每天派工都在饭堂里。式奎、云美和仙荣坐第一桌,吃罢饭,仙荣就站起身子,开始派工,先叫打头的,打头的站起来,接着叫跟从的,一帮人走了,再叫另一帮打头的,然后再叫跟从的,人越走越少,剩下的不是两人一组做饭,就是单派一个人干零活。每天如此,谁也落不下。孩子们也有活干,往往是大孩子看小孩子,有了学堂以后,上私塾的孩子就归盛雨亭管,但每天都要抽一两个看孩子。
晚上巡夜,也是排班的,平平常常安排两个人,打着马灯巡夜,外带给牲口添加草料。白天干活适当减少。到了果实进了院子,巡夜人增多,排班也密集起来。
仙荣还有一套告假制度,典家人请病假一律到典式奎那,再由仙荣酌情安排是派个轻活还是休息。长短工告假一律记数,在工钱里扣除,越忙时请假扣的越多。
这些方面的制度是完善而系统的,在盛雨亭的眼里,那是太周密了,他整理出了五十条。
先研究仙荣的语言,再研究仙荣话里的内容,这些都离不开仙荣的形象、语气和表情。每晚这么琢磨,仙荣就在盛雨亭心中扎下了根,并且很快地疯长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仙荣就出现在盛雨亭眼前:一会儿风风火火地来回奔走;一会欢天喜地地抚掌大笑;一会指手画脚地发号施令;一会怒气冲冲地使小性子。无论什么神态,样样鲜活。最让他吃惊的是有一天,典式奎赶着马车去额摩镇,把钱袋落儿在了炕上,等云美发现时,典式奎已走了一段时间了,只见那仙荣,卸下另一辆车上的一匹马,抓过钱袋,跃身上马,一提缰绳,冲出了院子,把个盛雨亭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缓不过来神。院子里的人见怪不怪地说,又刮妖风了。可不是,爽咧咧地刮过来,又哗啦啦地刮走了。
盛雨亭拿黄仙荣和他过去接触的女人做了比较研究,研究的结果是,黄仙荣生活得真实,活得洒脱,活得不累,活得有意思。越想越有意思,一个孤独的男人,一旦认为某个女人有意思,这就要生出许多事端来。盛雨亭压抑着自己,不能放开去想,自己毕竟是流放之人,是朝廷的钦犯,要不是赵守尉照顾,连生存都困难,怎么还能有非分之想呢?太过分了!他越自责,越压抑,越提醒自己,越管不住自己,就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没志气,没毅力,没控制力,就这样自己跟自己磨叽起来,自己都觉得有些磨磨叽叽了。磨叽归磨叽,磨磨叽叽归磨磨叽叽,他把总结的典家在生产上的五十条规矩,逐条念给典式奎听,典式奎眯起眼睛,当最后一条刚念完,他一拍大腿说:
“中啊!先定这些吧,太多了他们记不住,盛先生你也休息几天吧,我看你也真是用心啦,难得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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