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3-8-27 09:58 编辑
冬日的夕阳依稀有些暖意,黄黄的照着高原,于是那光秃秃的田野、古道、墟落、城郭、干涸的隍沟……一无例外干巴巴的,教人平添三分困乏。 自邸报早已得知:家乡池州城破了,房烧了,军民官商死的死逃的逃……仍没料到凋敝如斯。 靠近城垣的地方虽则添了不少新坟,冬麦却绿茸茸的。十多年烽火连天,安得下心来种地,则处变不惊,农人当列第一。 我这趟门出得太久,太久了,刨掉败走襄阳的永昌帝,等同流寇的大顺帝不算,已历经崇祯、弘光、隆武三朝。 自永昌帝南窜襄阳,我已决心脱开大队,回归乡里,做一个晴耕雨读的散人。主意既定,即收拾了细软,跨上那匹随我征战多年的老马上了路。 头一眼望见池州城墙,心内先自惴惴,想起了宋延清的“近乡情更怯”。 想我崇祯八年投笔从戎,先是在巡抚孙大人麾下讨贼,一路做到正七品把总。十六年贼势愈大,我兵败被俘,权将军田见秀爱我骁勇,又识得些行军布阵之法,遂留在他帐前效力,随他征战有年。到末了论功行赏,发表了个卢州县令,可笑未及赴任,那里已成了鞑子的天下。 大丈夫处世,哪个不图个功名?以往每遇绝境,我总以年轻,前途尚未可量自励。然则眼下大势,已教人不知该报效哪个,总不能投奔鞑子为其前驱吧。 胡思乱想间已来到城下,天色渐渐的暗了。城门洞开,尘埃不起,更无一个人影。唯有几匹老鸹哑哑地叫着,绕着城门楼子起落上下。 走着走着马忽然停了,垂着头,铁铸也似一动不动。这马随我多年,几番救过我性命,此刻无端停下,不知有何古怪。 我索性下了马,活动活动酸麻的腿脚,高处却有人咿咿呀呀唱起了郿鄠,如嚎似吟,听着像哭坟: “相公许我凤冠霞帔, 相公许我一州城池。 凤冠有是有了, 城池哩嘛。 城池有是有了, 相公你人哩嘛。” 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却听得我耳热心酸,眼眶潮乎乎的。 便有一老者,鹑衣鸠形,背着捆柴薪,踉跄而来。他叫我军爷,朝我作揖,我却认出那是我家一个佃户。 我说:“是你呀老罗,不认得我了?” 他抬头把我望了又望,道:“看我这老糊涂,原来是秦家五爷。听说五爷做了大官,老汉这儿磕头了。” 我说:“做了个棺材。” 他说:“可不敢这么说。恭喜五爷衣锦还乡。” 我懒得和他解释,问:“我家垛人都好着哩吧?” 他说:“都好都好。” 又补了句:“虽则兵荒马乱,府上的地却不曾撂荒,租子年年交着。” 遂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指着城楼子问:“唱戏的是谁呀,听着怪瘆人的。” 老罗叹口气道:“是南街冉家儿媳妇呀。你说那小冉老爷,细皮嫩肉一个秀才,自闻你从军做了大官,就一门心思也要出去争个功名,任谁都拦不下,不久听说死在了潼关。她媳妇久盼不归,渐渐人就疯了,隔三岔五戴着个纸糊的凤冠,跑上城楼子唱。闹得久了,家里不胜其烦,就由着她去了。好在天一黑还知道回来。” 我说:“原来如此。” 他说:“可不是么。人这辈子乱世也罢盛世也罢,不论贵贱,往前路儿都是黑的,没意思,没意思呀。” 一厢说,一厢摇头,背着他的柴禾进了城门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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