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有人敲门。她异常冷淡地说:“房间不打扫。”敲门声仍是不止。她略一思忖,淡淡地说:“田青青,你先回S市去吧,是姐妹就让我静静。”门又响了两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是我。”
谈雯定了定神问:“祈岳?”门外道:“对。”谈雯停了停说:“你居然会来?”祈岳说:“你先开门再讲。”
谈雯抖抖索索打开房门,放进祁岳,立刻推上房门。祈岳看看她那憔悴的脸庞,且不说话,先去开窗通风。谈雯忙道:“别动!”祁岳奇道:“为什么?”
他见谈雯眼窝深陷,举止失态,心中爱恨交迸:“谈雯,窗子可以不开,但我们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关在这里快十天了,你再怎么折磨自己,祈意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你懂吗?”
海水声,海风声,海鸥的鸣叫。
祈岳的泪水盈满了眼眶。他嘴唇翕动着,跌坐在沙发椅上:“他逃开了你,逃开了这个家,逃到海南跟朋友潜水,一去就没再回来。田青青告诉你了,是不是?从那天起你就封在房里不出门了是不是?”
海草摆动,海星蛰伏,海鱼浮游。
谈雯喃喃地说:“是,是,不出去了,我不想出去……”
祈岳泪如雨下道:“你不敢面对,自我惩罚,难过得不想见任何人。你再难过,有我这亲生老子难过吗?我儿子‘头七’刚过我就跑来劝你,谁劝我啊?我跟谁哭去?!他才二十三岁呀!”
碎裂的面镜,脱落的氧气瓶,掉了一只的脚蹼。
祈岳嚎哭了几声,陡然冲到洗手间里搜肠刮肚地呕吐。谈雯也不劝解,也不安慰,一径儿呆呆地站着;过了半晌,迟来的锐痛如万箭钻心,继之以一阵剧烈的耳鸣。
抽搐的四肢,闭上的眼眸,漂摇的黑发。
好半天,祈岳从洗手间出来了,脸色苍白,但随着这一通发泄,心神稳定了不少。他道:“不管怎么样,活着的人还得活得像个人。”
谈雯望着他,露出稀有的温柔:“你真是个好人,不怪我,反劝我。我对不起你。”
他苦笑着说:“我们祈家和你究竟谁欠谁,怕是老天爷也说不清。”他伸手欲待开窗。谈雯一惊,一个箭步扑过去,紧抓扳手不放。祈岳气道:“你到底在干嘛?你到底想干嘛?我刚才的话全白说了啊?”
她下死劲儿抓着窗户扳手说:“这屋子里有祈意盖过的被子,呼过的空气,洗了一半的衣服袜子。窗子一开,他最后的味道就没了,他跟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就没了,我的念想就没了,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祈岳这才恍然大悟。他既感念她对儿子的一片痴情,又不无酸楚地想到她和自己认识二十多年,却从未这般用情至深。再看她疲惫、瘦削的脸,终于还是被心底的良善占了上风。他道:“谈雯,假如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有资格劝你别作践自己,就该是我了吧?”她凄然道:“是吗?”祈岳停了停续道:“是的。因为我是你以前的……朋友,也是祈意的爸爸。”
谈雯愣住了,许久许久,才点了点头。
祁岳淌下泪来说:“你想祈意愿意看见你这个样子吗?你希望他在那边还不安心吗?你这虚假的安全能长久吗?就算味道没了,他在你跟我的心里也没了吗?”
谈雯长叹一声,轻轻推开祈岳,一点一点,打开了窗子。那艰难的过程,直似窗扇有千钧之重。清晨的风轻柔地吹进,带走了房内浑浊的空气,同时也带走了她最后的留恋。她好似能看到那个铭心刻骨的影子变得灰白,一点点淡去。迎着新生的朝阳,近十天来,她第一次落了泪。
她仔细闻了闻,祈意的味道确然如烟而散了。她无声饮泣,泪珠如梭,一阵冷,一阵热,冷的是他生前的绝决,热的是他年轻的真心。她摇摇晃晃走过去,哭着洗他留下的衣裤,洗他黑色的船袜。挤干了,想要晾起来又舍不得,顾不得半潮不湿,顾不得它们的主人曾弃她而去,万般珍重地按到怀里。
泪水中,她恍如又看见了祈意促狭明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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