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打算做一个豆腐汤。买了一盒绢豆腐，用小刀将装在盒子里的豆腐横横竖竖轻轻划几刀，待会下锅的时候豆腐细条就会伴随着清绿的葱花纷纷扬扬投入到沸汤里去。想想那场景，有一点点舍生忘死的动人。配了一点虾米，一点榨菜和一点火腿，都切成碎碎的沫。
把菜都洗好切好配好以后，我歇一会再去做。在这等着做菜的空档时分里，偶尔发呆，偶尔冥想，偶尔自言自语，都是极好的体会。今天我看着这洁白的豆腐，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十分熟悉的雄浑男声——“豆腐好哇，好豆腐哇！”
他是我小学四年级还是五年级时候的同学，中道转来的，应该是留级生。块头比别的同学大一号，个头也高一头。头四四方方的，后脑勺看上去有点扁。两只眼睛挺大，但两眼间的距离也挺宽。他很少笑，但如果笑了，就会咧嘴露出两颗同样很大的门牙。我把他的样貌记得如此清楚，我想不是我的记性好，而是岁月反刍的功劳。岁月的另一项附赠是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他的名字里依稀好像有个“国”字，是叫“建国”还是“定国”？我不确定了，姓啥更是完全想不起来。无论如何，他有一个意义非凡高远宏大的名字，是可以和振国安邦的境界挂钩的。那我们就叫他阿国吧。
阿国成绩不怎么样，而且有时候会犯一些与众不同的傻。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有个特别会讲笑话的数学老师，男的。有一次，这位数学老师又在课堂上讲了一个笑话，逗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只有阿国没反应，他很木然地端坐在最后一排。我们都笑够了以后，这位老师开始讲数学题。我现在自己做了老师，很能理解他的教学方式，一个人轻松地笑过以后，学习积极性和学习效果都会更好。可就在老师抑扬顿挫讲题，同学们聚精会神听讲的当儿，坐在最后一排的阿国这时候却突然一个人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老师不得不中断了讲课，同学们都扭过头去一齐看着阿国。阿国笑得更加前仰后合，还举起一个巴掌，在他用小刀刻了早字的课桌上猛拍了几下。于是，全班再次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数学老师也笑起来，他摘下眼镜，然后又戴上，再摇摇头说：“这不是慢了半拍，这是慢了三拍。”
阿国中途来到我们班，好像连一学期都没呆满，就又消失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准确地说，我们好像没察觉阿国消失了。
那年的暑假里，我经常在上午搬一个大方凳和一个小板凳到阳台上做作业。上午的空气清新通透，阳台上茉莉花的清香四溢。我总是在这样的上午听到楼下传来这样的叫卖：“豆腐好哇！好豆腐哇！”是一个非常雄浑有力的男声。广告词虽然简单，但节奏韵律感很好。关于这一声“豆腐好哇！好豆腐哇！”的叫卖，我和我二哥都学过，但好像都中气不足，每次一开嗓门都把我妈逗得笑得厉害。再后来，我妈一听到“豆腐好哇！好豆腐哇！”的叫卖声，就会给我或者给我二哥一个大空碗和一角钱，让我们下去打豆腐。我们那时候就是叫打，打豆腐，打酱油，不说买。
我下去打豆腐才发现，原来这中气十足、雄浑有力喊着“豆腐好哇！好豆腐哇！”走街窜巷叫卖的人就是我同学阿国。和阿国对视的时候，他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以至于我都没法雀跃地喊出“阿国，原来是你呀，你不读书来卖豆腐了？”这样的话。既然你装不认识我，我为什么要主动喊你呢？我又不想多要你的豆腐。我就默默递过一角钱。
那时候阿国卖的豆腐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卖的豆腐是自家做的，装在两个大铁皮桶子里，每个桶子上覆盖着一块湿的白纱布。他就用一根扁担挑着桶子一路“豆腐好哇！好豆腐哇！”地沿街叫卖豆腐。遇到有人打豆腐了，他就停下来，从扁担上取下同样是铁皮做的一个扁圆平盘形的勺子，揭开一个桶子的纱布，用勺子将豆腐勺到打豆腐人的碗或者钢筋锅里。阿国那时候卖的豆腐没有现在的绢豆腐这么白，是微淡黄色的，但很有豆香，在锅里煮很久也不会完全碎散掉。
本来我和我二哥一人一天轮流下去打豆腐的，但后来我妈只派我去。我不愿意。我是妹妹，应该被照顾，为什么次次都让我去？后来我妈不得不揭开了这个谜底，她说我打回来的豆腐每次都比二哥打回来的多。真的吗？再去阿国那里打豆腐的时候我就留了心。在我前面的人也是打一角钱豆腐，阿国用他的铁勺给他勺了两勺装在碗里。轮到我了，我又默默递过一角钱。阿国默默接过钱开始给我勺豆腐，他给我勺了三勺。千真万确是三勺。难怪我每次捧着装了豆腐的碗回去都千辛万苦。他应该每次都是给我勺了三勺。因为我们是同学吗？
从我知道阿国每次给我打豆腐都比别人多一勺以后，我就再也不去打豆腐了。我妈怎么骂我也没用，我都给她一个后脑勺，所以她只好气呼呼地派我二哥去了。我也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妈，那个中气十足地喊着“豆腐好哇！好豆腐哇！”的人是我同学。
由阿国同学这一声“豆腐好哇！好豆腐哇！”的叫卖，使我一路忆旧，想起了一系列久远的昌南市声，挑印象深刻的几样说说吧。
我小的时候，酒瓶是可以用来卖钱的。暑假里，卖就瓶的钱就可以攒着用来买菠萝或者绿豆冰棒。那时候，啤酒瓶是一毛二分钱一个，白酒瓶是六分钱一个。那时候沿街收酒瓶的蛮多，有点像现在的回收旧热水器旧空调的。只不过现在回收旧电器的都是在三轮车上放一个大声公喇叭，叫卖都是喇叭在喊，一遍又一遍复制。而那时候卖酒瓶的都是挑着箩筐走街，每一嗓子也都货真价实。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卖酒瓶的老头，他的喊声很与众不同。他每次开喊之前，都要先九曲回肠地“啊——”一声，然后才开始喊：“收（发的是xiu的音）——酒瓶——哪——”按说，这一声喊的重点应该是“酒瓶”,但他不是，他的重点先是啊，然后是收。我说了，那收他发的是xiu的音，且拖音，听他这么一喊，好像人的魂灵也跟着他“咻”地一声跑了。第二遍想再细听，卖酒瓶的声音已经很远很杳然了，让人心生一点惆怅。然而，一个小半天过去，百转千回地一声“啊——”又来了，又一次跟着他的叫卖“咻”地灵魂出窍去，很有趣。
还有一个卖鸡蛋的，应该是乐平人，一个小媳妇，三十出头的年纪。她总是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装着鸡蛋，竹篮上盖着一块蓝色的蜡染布，她的人和她的篮子看上去很清爽雅致。她的叫卖也没什么太大奇特处，就是不疾不徐不高不亢地挎着篮子一路低喊着：“卖卵哦——卖卵哦——”
我和我二哥那时候都很喜欢学这些沿街叫卖的各种声音，很自得其乐，我妈也经常被我们的模仿叫卖逗得哈哈大笑。但唯独这个卖鸡蛋妇女的叫卖声她不许我们学，尤其是我，只要我一学她，我妈就要佯怒地一指头点上我的脑门：“闭嘴！收声！”其实也没什么。在乐平方言里，“卵”就是鸡蛋的意思；但在景德镇方言里，“卵”指的却是男人的生殖器。
说起最具营销创意能力的叫卖声，可能要数那位卖馄饨的大爷了。馄饨，在景德镇一度叫扁食，后来叫清汤。卖清汤的大爷通常在下午四点多登场，这时候正是人肚皮容易叽里咕噜的时候。他也是像阿国挑着豆腐一样挑着他的清汤沿街叫卖，他的叫卖词是这样的：“清汤哦清汤——瘦子吃了会变胖，胖子吃了会变瘦……清汤哦清汤——哑子吃了会说话，瞎子吃了眼也光……”他是都昌人，纯粹的都昌口音，无限的声韵悠长，无限的云淡风清。大爷家的清汤味道很不错哟！
景德镇是个小地方，但景德镇这名字无论如何都和皇家沾了边，也因着瓷器显得有些如雷贯耳，但我其实更喜欢她的小名或者叫乳名：昌南。昌南，China呀，和景德镇气质不同，但气派
更嗲也更大。
我怀念我小时候居住的昌南小镇，仅以此《昌南市声远》记之。
啼妃2022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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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5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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