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手 于 2023-2-9 13:06 编辑
陪父亲去银行。
退休后需要本人每年认证一次,工资才能继续发放到工资卡上。
几年前社保系统就可以异地刷脸认证,父亲却一直拖着不办,他依然按照习惯,每年回一次家乡,按拇指印领工资。
从银行出来,母亲一脸喜悦,父亲却一脸落寞。
现在,他再也找不到随时回家乡的理由了。
父亲老了,除了刷抖音,他不会的网络功能太多了,在全民核酸和微信的年代,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可以随时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
父亲经常会念叨着回家乡。
我知道他其实无法真正回去.
离开家乡那么多年,在那里,他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他熟悉的景也越来越少。因为三峡工程,旧城早就不复存在,新的城市也已面目全非。
他不知道,他早就成了家乡的陌生人。
几十年过去,直把异乡作故乡。
我也一样。
十八岁离开家乡,后来一直是匆匆路过。
自此,我对故乡的记忆仿佛停顿,一直停留在十八岁之前。
所以我的故乡,后来一直复活在童年的月光里,复活在少年的上学路上,它们在时光深处,是一帧一帧记忆里的漫长画卷。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它们静静地呆着,被后来的回忆篡改,被后来的情绪染上各种底色。
经常会看见一些人,发着返乡的照片,照片里有老屋,有老树,有通往老屋的小路,有颜色陈旧色彩斑驳的旧器物。
而我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
每次回家乡,站在人头汹涌的路口,看着物是人非的高大建筑,看着江边焕然一新的码头,不由升起也是陌生人的怅惘。
很多时候,我在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里穿来穿去,停留在一些小吃店里,一直不停地吃东西,仿佛只有不断地咀嚼回味,伴随着那些食物曾经熟悉的味道,那些旧时光才可以一一重现。
春节前,同学聚会,大家笑谈间,说着高中数学张老师去世的消息,心下黯然。那些不自信怕老师的少年时光,我是一个足够羞涩的孩子,总是惊慌躲在角落那种,张老师曾经默默给我无数帮助,让我对自己渐渐有了信心。而我只有默默地充满感激。
属于每个人的记忆都是独特而悠远的,情感也是,无法复制,随着每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就带走一切。
我曾经写过我的童年,我住在外公单位的房子里,那里有一个瀑布,我在瀑布下过完了有点忧伤的童年时光。
我曾经写过每天上学路上必经的那座桥,因为三峡工程被炸掉,(或许有一些石头或者瓦砾还存在着,现在沉没在深深的水底。)现在只能在旧照片里,才能找到它的模样。
我曾经写过我的老屋,就是单位那栋旧楼,楼下走廊的路灯总是坏掉,那些夜自习一个人独自回家,因为怕黑胆战心惊的日子,现在和旧楼一起,消失在时光之中。
还有我的小学,我每天必走的那些街道,那些街道上一一路过的建筑物,商铺,标志牌,老树桩,高低不平的石梯,包括一一路过的那些人流,熟悉或不熟悉的笑容,它们带给我更多的困惑,它们或许存在过,或许根本不存在。
现在我的小学和中学班主任已经去世,我的小学同学,因为那些消失的街道,后来不知道散落在哪里,或许还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更多时候已经散在天涯。
因为三峡工程,很多人迁到外地,每年春节,他们像候鸟一样飞回来,又飞走。
或许他们也和我一样,用困惑或者陌生的眼光看着日益陌生的城市。
或许我们过着同一个春节,走在同一条街道,隔着几十年的光景,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早已辨不出彼此。
如果还有旧时光,那都是在图片里。
有一次看见一帧旧照片,照片里是一个药罐铺子,层层叠叠土黄色的瓦罐,大小不等高低不同,堆在一个破败的铺面的门口,因此商铺入门的路只能侧身抬脚才能进入。光影打在陶瓷罐上,有阳光暖暖的气息。
仿佛时光倒流。
那是我童年熟悉的一条路。
我有很多小学同学就曾住在那里。沿着江边,高高低低的石梯,街道两边簇拥着两排低矮的房子,和一些高大的欧式建筑彼此相间,墙壁上白粉脱落,留下些雨水冲刷的痕迹,或者是一片爬山虎攀援的印迹,或者是一些文革期间留下的红色的标语。
这里以前是一个大码头,很多外国人进进出出,在这里设了机构,建了房屋,记忆里依稀是一栋栋白墙尖顶八角楼的陈旧建筑,圆弧形的彩色玻璃窗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
而关于那些建筑的很久远的历史,我好像一无所知。
那里也曾经出入过无数时光中的人,有属于他们的沧桑或者小欢喜。
现在,除了宽阔的江面,这条街在现实里,早已无迹可寻。
想起了《暗铺街》里一句话: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偶尔突然感觉,我也成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来历没有身份的人,所以我的怀旧,除了朦胧就是朦胧,没有什么物证能证明是我怀旧的现实存在,于是那些情绪属于我虚构的一个白日梦,毫无目的,被架空被穿越被消耗,只剩下属于我的惘然。
在生活中,记忆渐渐隐没,不知道躲在什么角落,不触不碰隔着距离。
但偶尔午夜梦回,那些人,那些景,就一一显出了影像。
那是属于外公外婆的童年的故乡,一直有一种安然静好的气息,那里无忧无惧温暖安和。你想到它,会慢慢变小,变回小时候的自己,在记忆里的夏天,穿着花裙子,天真跑过那些街道,满头的汗水和满脸的笑。
那是记忆里有许多小孩子跑来跑去,留下一长串笑声的街道,那是我和我的同学们,背着书包风里雨里在走着的高低不平的石梯,现在,还留着那个年代熟悉的名字。
那些江上来来往往的渡轮,穿梭过时空向我奔来,而轮渡码头,汽笛声声人影憧憧,那些熟悉的景致向我奔来,所有时光中的喧哗向我奔来。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它们一一成为我回忆里的背景。
那一年,六外公去世那年,他是外公的弟弟。外婆告诉我,去世前,六外公总在一个人说话,他说,他总看见他的父亲啊母亲啊,还有哥哥,就是我外公,在向他招手。
那时候我惊骇,而多年后,我惘然。
现在我想着,有一天我们都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的时候,我们和我们的亲人们,会在另一个时空团聚,他们会不会前来迎接我们呢。
在这个苍茫的人世间,我们只是寄居。
所以活着的每一天,我们要记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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