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子入睡了。我注视了一下他的脸庞，那起伏的轮廓依稀有他父亲的样子：他紧闭着嘴巴，轻柔地呼吸着。我注意到他的身长，似乎已经很高了，我才想到，他已经和我一样高了。我帮他拉了一下被子，把蚊帐放好，走出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我回到大厅，整个房子像战后一样寂静无声，一个两个人呼吸的空荡荡的家，飘逸着冰冷的气息；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熟悉，无然却感到无比的陌生，那些家具沙发，我忽然都不认识了。我不自觉走到阳台，小区其他人家灯火通明，人影绰约，那些家的气息像香水味一样洋溢在夜空中。我的眼泪悄无声息下滑。为什么他还不回家？
二
我不止一次这样疑问了，可能已经有数百次，上千万次。早些年，他回家晚了，我会不断打电话催他，开始的时候，他非常认真地回答我，会尽快回来。后来有一次，他对我不耐烦了。那次，我感觉到一种撕裂，就像胶水把两块肉粘在一起，已经融合再一起，然后用手再把它拉开一样，我甚至还能看见到那些皮肉和丝条。
那次之后，我反而有点害怕他。这种恐惧感折磨着我。盼他回家，他不回家，催他回家，又害怕烦扰了他。我选择给他发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盼着、恨着、怕着。但我其实，我既不想盼着，也不想恨着，更不想怕着。
三
他在家的时候，我尝试着努力，和他说说话，问他工作上的事情，讲家里、小孩、亲戚、邻居的事情。他总是说：工作上的事情很复杂，和你说也没用。他只对小孩的事情有兴趣，也算上心，小孩读书，他像对待工作一样，跑前跑后。但对我提供的其他信息，则像没听见一样，就像没有内容噪音一样，如果给他一个关闭的开关，我想他会想都不想就把我的嘴关闭了。对此，我是感到恼怒的，我甚至怀疑我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了。
我想不了其他的事情，像只有一个频道的电视机，播放的全是他的内容，他现在做什么，他又在想什么。当我特别孤单的时候，拿起手机，电话却拨不出去，于是又放下手机。
四
这种情绪就像一直放在火炉上烧，可能某天我沸腾了，开始对他发火了。我委屈地回想，并且以为当初，我们结婚，我们有爱情，我会得到关爱和宽容，我可以任性，我应该持家，我可以照顾好家里。然而事实上，他让我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生活里，我的心飘忽在期待、害怕、被忽视、情绪崩溃的处境中。我想，那次我是把我所有美好的一面都放下了，我对自己做一个贤妻良母的要求全部放下了。我激烈地质问他，甚至是审问他，冲着他咆哮——我想我的样子肯定是发了疯一样，披头散发，嚎啕大哭。
其实那一刻，我的内心是忐忑不安的，他从来没面对过我这副样子，他不知道我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会面对什么。他惊愕地看着我，没有对我发火，试图安抚我。可是他的安抚却让我歇斯底里，似乎把握推向了深渊，甩开他的手，一边哭，一边打扫卫生，收拾被儿子搞乱的房间。
我觉得，我是在考验他，其实是期待他毫不计较，能过来拥抱我，我就原谅他。但是事实上，当他试图再次接近我，我却叫他滚开。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希望他能再坚持一次——或者说，我的直觉上，感觉不到他的全心全意。
然而，让我失望的是，他似乎看了我两眼，然后回到大厅的沙发上，呆坐着，没过几分钟，他就拿起手机，开始打字。我故意用力敲打着各种东西，把玩具扔来扔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想干嘛？”
“我想干嘛？你想干嘛？”我又咆哮了起来。
我期待的是他继续安抚我，而不是期待他和我对抗，但他居然质问我想干嘛，我的愤怒再次泄了堤。
五
他根本没有彻底地爱我。数次争吵之后，我痛苦地确认了这个事实。我回想我们从前恋爱的时候，他根本不是这样对我的。这个事实，让我的心，每天都在油锅上煎熬着。
等他们都不在家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眼角带着泪痕，眼神中已经失去了青春的光彩，忧伤从镜子里映射出来，似乎镜子里的人很快就要枯萎凋谢了。想到未来，那让我感到恐惧。
六
很多次以后，一个答案浮现了出来：离婚。一想到这个词，我的心就跳得很厉害，我想到很多可怕的后果，这个家没了，小孩没妈了或者没爸了，我会更加的孤单或者孤独，我的生活会怎样我不知道。想到这些，痛苦的感觉就像电流一样在我全身蔓延，像血液一样渗透每寸肌肤。我不知向谁倾述，不敢跟父母述说，也不能跟以前的同学、朋友倾述。谁家过得不是好好的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别人看我们家，不也是很好吗？我们买了两套房子，一家三口，男主外，女主内，儿子乖巧上着学。却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担忧和空虚呢？
第一次有了这个念头，我一直都不敢说，哪怕是生气、争吵。可是，当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嚼了千万次，在一次争吵中，我就像已经说过了千万次一样，随口就说了：离婚！
他当作没听见。我知道他在躲避，我其实有点害怕他回应。所以我也不再提。
后来，我想了一下，我从有这个念头，到讲出这句话，好像也没过几天。
七
我们又开始争吵了，没吵上三句，我像说顺口溜一样说：离婚！
他呆了呆，说：“离什么婚！”
我哭着说：“我要跟你离婚！离什么婚！”
“行了、行了！”他不接话，转身走了。
“你让我很绝望！”我对着他的背影吼了出来！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
“你没做错什么，全都是我的错！”我歇斯底里起来：他已经完全不懂我！
“你冷静一下，我下去走走。”
“你滚！”
他出门后，我蹲在地上痛哭了起来。那种被抛弃的空虚感无限地扩散开来，笑或者哭都不被关注，没人在乎，无力反击，也没有对象。也许人最悲伤的不是被仇恨，而是被无视，被放下。我觉得我应该收拾行李了，只是一想到儿子放学回家，再也找不到我了，我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也许哭一场，让自己麻木起来就好了。可是我真的很无助，如果现在上帝能够抚慰自己，我会马上把自己交给神，任由处置了。
八
我们终于无话可说了，儿子成了我们之间的代言人。
他为什么不能再调皮起来了呢？他为什么总也是拉着脸？他为什么不再嬉皮笑脸？家里的空气总是凝结着的，我呼吸都感到困难。
后来，他回来得更少了。
有时候，我还是想念他，但给他打电话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儿子。
我想，我什么时候离开合适。一想到离开，所有不幸的结果就来侵蚀我的灵魂，我的全身，每个毛孔和每根头发。我想，我现在出门，别人看见的，就是一个移动着的不幸的模特。
我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其实都和我一样。但我也想象得出来，应该不是的，因为我没有工作。但是不是没有工作的女人，处境都一样？做一个被冷落的、无力反击的，如果有什么反抗，也只是毫无意义，甚至，只是把自己推向命运的深渊而已呢。
还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的？还是，是我自己错了？就像我亲口对他说的，他没错，都是我的错。我对他说的反话，难道竟然是个事实？
不对，这只是我胡思乱想的一部分。
九
我们还没离婚，但离婚的种种痛苦我已经尝遍，直至麻木。我不再恐惧，我只需要轻轻地跨出这一步，就可能会面向新生。也许现实并不是我虚构的那样呢，也许跨出的那一步，面对的蓝天白云还有鲜花呢。也许我是过渡的幻想了幸福，又过渡的恐惧痛苦了呢。
我坐在沙发上，时钟滴滴答答地响，像我的心跳敲出来的；灯光很明亮，我觉得有些刺眼，却又感到灰暗，像极了我的人生，表面上很光亮，实则是灰暗的。我等他回来，然后，认真地提出离婚。
过了无限长的岁月一般，我静静地坐着，也没催他，像一朵正在枯萎凋谢的花，等着也是苦，被摘了也是痛。如果他今晚不回家，那我就坐等到天亮。后果，他自然知道。
突然，门还是开了，我被那本来不大的开门声炸惊了，感觉像在近处听了一声惊雷。他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我没有转头看他，我托着腮，披散着长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墙。
他走了过来，站在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不说话，也没有感觉生气，只是眼泪自己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也没有拭擦，让它一滴一滴地滴在地板上。
他似乎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走过来，轻轻地坐在我的身边，又过了一会，伸手过来把我揽住，拉进他的怀里。
本来我是应该把他推开的，然后告诉他我们玩完了。可是我却埋在他怀里啜泣。
然后他说：小孩长大了，你还是去找份工作吧。
十
我做了一名平安保险的销售员。亲，您需要保险吗？记得找我！
202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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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2-9-20 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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