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贾若知 于 2022-8-21 12:13 编辑
天青,云白,藤绿。
远远望去,它们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层层叠叠。兀自在那座古朴简陋的房屋上,气定神闲。风来,它摇;雨来,它跳。它们像是一簇簇,一团团燃烧着的绿火,在蓝天白云下,在被繁华忽略的角落里,绿得浓烈,绿得任性,绿得勇敢。这是一场无声的,盛大的表演。生命的激情与内敛,被矛盾而又妥帖地糅合在一处。生存,在此时,不仅是一种形式,更是默契,和谐,唯美,激昂,多种元素的结合。
正是夏季,大地成了热浪汹涌的河。所有的生灵被蒸煮,煎熬,在各自的空间内苦苦挣扎,大口喘息。到处都是流淌着的狂躁气味。
唯有这一挂独特而别致的绿,忽然跳入了眸。心中,所有的热与焦灼在一瞬被吸走,这盘在屋顶上的,无边无岸的绿,仿佛所有燥热的出口。眼眸在此刻被温柔地相待,被世俗拖累的心回归原始的清凉与素洁。
每次看到,记忆中都会蓦然蹿进来一股凉风,一个人的影像忽然闯入。
被太阳啃噬的肤色,几乎接近了泥土的颜色;壮硕挺拔的身姿,着一席迷彩服;牙既白,又整齐,一笑,就仿佛雨后阴郁的天空忽然透出了光亮。最让人捉摸不透的是他的眼睛,女人般的秀气温婉。看人视物时,时而忧郁,时而倔强;时而孩童般天真,时而又老者般睿智。那里面的内容,是书本远没有的丰富与精彩。
第一次见面,他是中间人。由于对路况的不熟悉,我拐弯抹角迟到了半个多小时,期间他一直用电话遥控我。到最后,他有些微的愠怒,以为我在逗弄他。本来五分钟的路途,被我拉长。即便如此,他亦没有真的着恼,依然谦逊如敦厚老者。
见到对方的同时,彼此都有些惊诧。他站在乡间的小路上,手里拄着一把铁锹,下巴很自然地抵在锹柄上。大地一般自然的肤色,被风翻乱的头发,遮住了沧桑起伏的额头。除了身材有些挺拔之外,远远看去,就是一田边地头捡拾土坷垃的老农民。可是,介绍人说的,他好歹在这一带也是个领军人物啊。
而我,也不是他想象中蔫了吧唧的性格。我的白色踏板一阵风般旋过来时,把他吓得后退了一步。
办事情时,他的干练和周到改变了先前我对他的看法。一件事情,他会同时给出几种可能。从目前到将来,都有着非常好的见解和提议。即使小事儿,也被安排的面面俱到。他的身上,一些特质不显山不露水地流泻出来。这是个令人感觉稳妥之中又有些小小狡猾的男人。
他的家,便是村里这唯一的小绿屋。我们见面时,满屋顶都是些干枯的藤条和枝杈,那座青藤的鼎盛期还没有来到。正如我们之间的交往,一直隔着遥远的距离,没有进一步发展。人生就是如此,若没有一个合适的机缘,有些人之间,会永远止步于表面的客气与疏离。尽管有那么一刻,你似乎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人的隐秘世界。
这个村庄地理位置独特,与繁华近在咫尺,却又保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势头。它更像是本地历史进化的一种特有标志,所有的风物质朴而传统。
有鸡鸣,犬吠,因为历经沧桑而不得不倒塌的半壁泥墙,以及街面人家嵌入墙壁的石头上,保存完整的一两处拴马的石鼻子。就连处事风格,也延续了一种农耕文化的原始风貌。村里的年轻人,出去的时候打扮光鲜亮丽,口齿生花,交际上圆滑成熟,回到村庄就变得老气横秋。规规矩矩做事,老老实实为人。见面不笑不说话,邻里之间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这样的地方,是容不得异类的。每个人都似乎被看不见的规矩束缚,循规蹈矩地往前走着。但凡行为有一丝出格的地方,就会被人围观。
他,便是唯一的异类,并再一次跳入我的视线中。
小村落的春天来得特别欢实。所有的花,几乎在一夜之间就站满了枝头。白的,粉的,黄的。大朵,小朵,忙碌地汇成一汪波浪汹涌的花海。田野上,绿的麦子铺开绿色的毯子,做出了邀约的姿势。于是,一树树的桃儿梨儿便应声起舞。蝶是不甘寂寞的媒婆,走东串西地游说东风。几夜的风穿过之后,盛放的花树越来越多,村庄变成了一座花的城,色彩的天堂。尤其是进出的那条小路上,落红如雪,纷纷扑向行人,令人兴起身在桃源之感。那些馨香和绵软的花瓣,揉得人心里软软的,似乎能够挤出水来。就连沉寂多年的思想,都变得蠢蠢欲动。一些人,一些关于青春的香艳往事,被重新弹响。
这时才知道,春心竟是缘于此。不是花的争发,而是源于心内那份不老的信念。它们需要的,只是一阵风的挑弄,花讯的撒播。只一下,便开启了锈迹斑斑的心门。
他便是留住这些青葱眼神的人之一。在漫天的花雨中,搭了画架。脚下是与他至亲的黄泥巴,他健壮挺拔的身子歪斜着,眯起秀气的眼睛,对着自己的画左右审视。时而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对着满世界的花树发呆。绿的迷彩服,在红红白白的花树中极其醒目。
地头上,围拢着许多看热闹的农人。他们一边看,一边窃笑。对于这样打破了农民生存惯例的行径,他们明显持一种不屑或嘲讽的态度。这正是大多数农民骨子里无法靠近先进文明的根源。对于新事物,首先想到的,不是尝试与参与,而是打击与抵触。
即使他拿起画笔,依然像个农民。身上没有知识分子的白净与纤瘦。落红成阵中,他就是被围困于一隅的将军。素洁的花瓣飞上他的黑脸庞,落满他的肩头,他置若罔闻,只带着温暖而深情的笑,对着一树花儿痴看。专注得如同面对前世今生的情人。
他画面上的情人,随着季节的推进也在不断变换着。夏天,便是滚滚的麦浪。我曾经不经意间路过,大胆地看了一眼。看到画面上,大群的麦浪如同被驱赶着的鸽群,飞过万里田畴,飞过蓝天白云,飞进眼睛所看不透的尽头去。生命的激烈与喧嚣,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蓦然沸腾,成为千万声呐喊,激荡了灵魂。
有一刻,我是晕眩的。我不懂画,却看出了他用笔的大胆与超前,看到了大片的麦子在野地里逃跑,奔突,生命挣扎的痕迹清晰可见。我也看到了一颗被锁在画里面的灵魂,在孤独地踟蹰,等待一场救赎。是村庄?还是那些不理解的酸风眸子?抑或是这无人能懂的高处不胜寒?
他回头,看我一眼。笑笑,并不搭话,回过身去,继续跟他的画纠缠。我却大脑发热,冷不丁就冒出去一句:冲不出去的。
他挺拔如松的后背嗖的一下僵硬了。我也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迅速逃开。
其实,我自己懂得,这句话,说的未必是他,也有我,许多这样在精神上感觉窒息的人。看起来完好的生活,却遭受了太多的指手画脚。中规中矩的人生,缺少的,不仅是历练,还有被一成不变的日子消耗殆尽的勇气和理想。
在村庄留驻之后。他的消息不断传人耳中。才知道,无论他现在的外表如何普通不起眼,安静地像一颗植株,在众人眼中,也是不能够忽视的。曾经的他,有过不可忽视的过去。因了村里事务,被人攻击。他与弟弟分守在一个胡同的两端,打败打散了一个黑社会团伙的队伍。在此之前的他,复原之后的他抓住了极好的机遇,在繁华的天子脚下里已经混出了一席之地,是个不错的文员,有着极好的福利与待遇。胞兄的一声委屈,激昂了他胸痛中的热血。回到家乡,乡下混乱而无秩序的现象刺痛了他的铮铮铁骨。尤其是弟弟在那次械斗中受伤,在愤懑和屈辱中一病不起之后,他断绝了回京的念头。
命运中总有些突发事件,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弟弟死后,他独自一人坐在弟弟的坟前,看着纸灰明灭,香火缭绕,落日的余晖安静地铺满了大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除了坟墓里化成灰的那个人。那个与自己一同光着屁股长大,心心相印,如同一个人似的同胞,如今就安静地长眠在绿草青松之间,不会再抱着他,亲热地叫哥哥,不会再见到这世上的苦难与不公。
他从日落,坐到日出。天空是巨大的幕布,星星闪亮,月芽儿光洁。他不知道现在的弟弟是哪颗星,多年之后,自己又会是哪颗星?会不会还跟弟弟呆在一起?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衫睫毛,小虫爬上了他的身体,他都没动。只是静静地坐着,将一个巨大的问题与抉择掂量了一夜。他知道,这一夜之后,弟弟不再是弟弟,将会活在他的身体里。他要带着他,一起讲所有受到的冤屈一一解开。
他在四面楚歌中愤而出击,带着一个战士凌厉不可阻挡的士气和精明睿智的心思。他的事情成了轰动一方的新闻。有官员落马,有官员自杀。当然,他也几度差点失去生命。关键的时候,弟弟总是会出来帮他。他知道,弟弟一直在自己的身体里,所以,为了保护弟弟,他必须谨慎,小心,保全两个人的生命。
后来的后来,事件尘埃落定,他顺理成章做了小村的领头羊。
没有了战争的英雄忽然很茫然。生命像是失语的荒地,长满了草。他在一幅又一幅的画作里,完成自己与弟弟的救赎。人生的价值以及精神的走向,成为苦难过后更难以突破的问题。他感觉自己就像地里一颗绿色,长条的玉米,被漫膝的荒草包围。妻子是个老实而怯懦的女子,已经许久不同他沟通了。因为,她理解不了他越来越离谱的想法和思路。为了保持宁静,他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装聋作哑。
人生是一场演出,他在台上奋力表演。可惜台下唯一的观众不喜欢,也看不懂。这是很滑稽也非常真实的现实。
而我,也有这样的时刻。所以,我们的灵魂中,都有着天生的孤独与不安分。在某一个时机遇到时,会发出相同的气味。互相理解,却超乎情欲之上。是一种同类之间不可言说的懂得与默契。
他开始画玉米。一颗又一颗。满满地种了一世界。这种粗粝而有着尖锐锯齿的植物,与他情投意合。他想让它们如何生长,它们就如何生长;他想让它们什么时候成熟,它们就什么时候成熟。他把自己要说的话,通过它们传递给全世界。它们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在他精神的疆界里走来走去,终于为他的生命开辟出了一条有利于呼吸的小径来。
他的画,吸引了一位台湾的客人。那满腹书香的老者竟漂洋过海而来,带着无数的土特产,只为了亲自闻一闻那芬芳中带有强烈辛辣味道的青玉米味道。
他们一见如故。老者学富五车,是个真正的丹青高手,教会他最先进的技法,鼓励他中西结合,画出一个农民心中最可亲最朴实的土地、庄稼的模样。老者一来最少半月。他的精神因此得以与更广阔的天地衔接。蓦然开阔的视野令他忘记废寝忘食,老者走之后,他连续半月几乎不睡,都在画,一直在画。他笔下的玉米,竟然真的有了亮丽而时髦的色彩。
认识他之后的第二年,他在一次选举中落马。一直以来,国人沿袭传统文化的农耕部落里,一个人的成就往往敌不过族群的浩大力量。他从此愈发天马行空,每日只是作画。随着行囊的日渐收紧,他承受的生活压力也相应上涨。他开始在网上以极低的价格拍卖自己的画。得到极少的资金之后,他便跑去更远的地方,支起画架,画更多的植物。
我没有看到他画过人物。与他一同出去纯属偶然。或许,这是上天安排的一次遇见,让我得以更近地靠近他,了解他。
那是个夏日,早晨的阳光已经很炙热。走在路上,眼中是纷杂的世俗。如果生活总是一个人热情的演出,而对面观看的人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不鼓掌不说,还时不时投以一个冷眼,提醒你要安分守己,不要越到规矩之外。这样的戏,确实唱得人心灰意冷。
我逃出了戏台。却逃不出满心的荒凉和燥热。我看到那座绿意盈盈的屋子了,在夏日的晴空下,诗意而妖娆。那些绿,成了流动着的烟雾。或扶摇直上,或袅袅娜娜,宛若精致优雅的女子,悠然而至。
我知道那是他的房屋。也知道只有他能够生出这样美妙的心思,在生活的重压之下,顽皮地吐一下舌头,吼上一嗓子。那些绿,在我看到的第一眼,就突兀地钻入我的心里。扎下根,从此长成错综复杂的枝蔓,延伸到未来的时光里去。
我走出了村庄。上班的热潮已过,马路上人迹稀少。
他的车在我身后停下,打开车窗,白白的牙齿明晃晃地亮了起来。上来,他说。我捎你一程。
我说,好。没有客套,也没有犹豫。好像认识多年的老友。这对于一向对异性有些排斥的我来说,是个异数。
那日,我跟他去了大山里采风。我们穿过窄窄的山间小路,到了半山腰。
他在一处空地上,支起了画架,开始对着隐隐青山涂涂抹抹。而我,四处溜达着看风景,小心地下到池塘堤坝上,去采摘红红的野果。我将一颗颗的石子投入水中,它们听话地穿过水平面,溅起一朵又一朵晶莹剔透的水花。
阳光透过头顶的枝桠,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他一边看画,看山,看水,一边看我。我知道自己并不个美人,但却是个孩子。是个身体成熟心智永远不健全的孩子,尤其此刻。大自然的风,从旷野里吹来,草木原始的气息熏人欲醉。我抱着一堆鲜红欲滴的野果,已经偷偷下到了池塘底部。将手伸进了清凌凌的水中,看到水里的天,蓝得明亮而促狭。一朵朵白云是行走的莲花,穿行在绿树茵茵里。我也看到了自己,脸蛋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头发乱乱的。
上来!他终是没憋住。站在池塘的上方对我不客气地吼了一嗓子。我知道自己让他分心了。心里生出悔意,不敢计较他的态度,一声不响地爬上去。他看着我,秀气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既有责怪,又有隐含着的笑意。他不知道我是离开大山太久的孩子,这样的环境对于我,就是永远割舍不下的天堂。
那日的我确实是个累赘。他带的饭非常简单。一个西瓜,一个馒头,一点咸菜。开饭的时候,他不好意思拿出来,实际上也没我那份。最后斟酌许久,他说,我带你下山去吃吧。
我没有管住自己咕咕乱叫的肚子。我说不饿的时候,它很不客气地咕噜了一句。还好我的脸已经被太阳晒得很红,看不出害羞的样子来。
路上,他很腼腆地说,没有准备,带的钱不多,咱们只能吃点简单的。而且,我心脏不好,不能喝酒。
第一句,我没有奇怪。而且,我已经做好了自己付款的准备。在世上行走的久了,常常遭遇一些心怀叵测之人。有时候又不能直接拒绝或者点破,而一起消费时,女人抢先付账便是一种明确立场的态度。
但跟他不同。我们之间似乎很了解,同时又都小心翼翼的。自尊在这样的拉锯中失去了厚重的庇护,如同玻璃,一击即破。
但凡能够保持原始风貌的秀山丽水,都在人迹稀少之处。经济是必定不发达的。我们找到了一家小饭店。条件很简陋。估计平时去的人太少,所以见了我们格外的客气。一荤一素上来后,他给我要了啤酒,自己却从兜里掏出一瓶颜色深红的液体来。
我的酒。他说。然后,秀气的眼睛躲开我质疑的目光。继续说,我有心脏病,很严重。这是专门配置的药酒,每天都要喝一点。
他说话的语气平缓,绵软。缺少了男人特有的一股浑厚深沉之力。这时候,我确信他确实是有心脏病的。看来,外表的健壮与敦厚并不能保证内里就健康。有些事有些人,就像在你的心口上放置了一窝蚂蚁,它们在那里日经月累地构筑巢穴,吸取营养,繁殖壮大,终于将心啃噬成了一座千疮百孔的空城。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暗疾,是无法避免的夕阳残照,是宿命之外的无声地打压。
我谈起了他屋外的青藤。绿意盎然的,攀援而上,不肯有一丝一毫地垂挂。他笑了,白牙衬得脸色也生动起来。他说,那就是自己灵魂的写照。不屈,不挠,再大的波折也要勇往直前,向上向上再向上。
只是,他忽然垂下头去。宛若一支折断了的枝条,脸色灰暗。谁都逃不过命运的碾压。我还以为自己即使不能倒在战场上,起码也该有一段归隐山林的惬意日子。现在,一个心脏……
他不再说话。一缕阳光从屋外跌进来,碎成无数光圈。我的心,也被命运烫出了伤痕。向晚的号角已经吹响,谁不是在默数着残余的光阴?那一刻,我忽然有种英雄末路的苍凉。
下午,再上山。他已无心做画。或许,忽然的释放使他疲惫。他砸开了西瓜,我们一人抱一块,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吃起来,边吃边聊他的人生种种。传言中的故事在当事人口中,出现了更为精致的眉目。那些被时光堙没的历史和人物,跳出来和他对话。头顶上的太阳在树梢上不断地推移着脚步,渐行渐远。我听得入迷,不再说话,目光聚焦在面前的草地上,仿佛睡去。他忽然停下了述说,站在那里端详我半天。好久,他说,我给你画幅肖像吧。我多年不画人物了。
山风轻柔。阳光碎碎。四周是怀抱的群山,头顶的大树枝叶繁茂。蝉的叫声雨滴一样落下来。草地是最好的地毯,我坐在上面,两手抱膝,对着远山久久深思。
直到夕阳一点点地从山那边挪过来。山中的连绵的虫声细密如毡,一点点拥过来。然后,又一缕一缕散开去,飘飞到山的另一边或者天的尽头。我恍惚着进入了另一种状态,眼前的一切如此不真实。
他停下画笔,认认真真,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看了我许久。然后,又拿出相机拍了。才说,可以啦。等我回家完成之后送给你。
我跳起来,僵硬着腿走过去。
蓝与绿,如同涌动着的河。一个女子,抱膝而坐,在河上颠簸。乌黑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清秀的容颜。画面有种模糊而浪漫唯美的气息。这是我吗?什么时候具备了这种出尘的美?那是一种骨子深处散发出的莫名的张力与矜持。
我顿时爱不释手。在山雾笼罩的薄暮里,久久叹息。却原来,美是无处不在的,只是缺少了挖掘这份神韵的眼睛。
正在此时,他忽然冒出一句:咦,你的脸型是长圆形的,我画成圆形了。回去要修改。
噗……我中枪了。这个有着浪漫情怀却对艺术过于求真的人儿啊。从不画肖像画,画了一幅极美的,竟还要修复成现实严峻的样子。
暮色微微,草木的气息此消彼长,带着白日里留下的热量和暧昧。四周的群山张开温柔的臂膀,轻轻地拥我们再怀。他收拾东西,我袖手旁观,忽然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近。
我始终没有等来他的画。还好,那日,我将半成品拍在手机里。闲暇时拿出来把玩,竟慢慢爱上了那个女子。她在那个无忧无虑的午后,在群山簇成的摇篮中做回了天真的孩童。她坐在那里,仿佛在倾听一阵天籁。她的心,在虚无缥缈的境地里重生了一回。
后来的后来,我不知道他是碍于世俗的眼光,不敢将画完成,还是一直无法掌握画人物的技法。直到今日,我的记忆力也只是那幅草图。
那次之后,偶有相遇,都极不自然地躲开。好似一个人不小心窥到了别人的隐私一样,为了避嫌,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而我,也总是怕累于交际和应酬,对这样的状态很是喜欢。
他屋外的青藤年年春天发芽,夏天青葱,冬天老去。直到今年春天。
他的邻居家,种了两棵凌霄花。于是,春天来时,橘黄色的凌霄花便会毫不犹豫越界探访。那一朵朵小喇叭像示威般地,叠压在青藤的上面。红地更红了,绿得更绿了,在蓝天白云下,看上去就像一只两情相悦,青梅竹马的歌谣在唱响。
今年不同,他家屋上的青藤还未繁茂,便忽然萎顿了。只剩下一串串的凌霄,在风中孤立无援。我路过时,好奇去看,才发现它们竟被拦腰斩断。
站在那里,我惆怅了许久。心上仿佛爬过一条条的虫子。想起那日小店里,他的红茵茵、血液一样颜色的酒;想起他低下头时的落寞。年轮带给人的困惑与苍茫不期然而至。风依然不紧不慢地吹着,绕开死亡的青藤,吹向不可知的未来中。它带走了那种植物特有的芬芳和鲜活气息。
此时,房屋寂寂,灰瓦苍苍,枯枝漫漫,白云如莲。蝉声起伏如流水,淹没了风尘仆仆的往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的面包车经常停在屋后。以前没有这种情况,他是个在家里呆不住的人。一日,我偷偷看向车子里面,发现座椅都好好的。以前,他的车子后面没座椅,都是花框,各种各样的,大的,小的,竖立在那里。
我感觉是有事情发生过。或许,他真的去上班了。那日,他说如此下去维持不了家庭的生计,也许他该答应别人,去做一份薪水不错,活计轻松的工作。
没有了满墙绿茵的房屋,在时光里就像一块巨大的补丁,又像一块陈旧的阴影。而我们之间的交集,也只是生命的长河中溅起的一朵浪花而已,既微不足道又不会影响接下来的旅途。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如此的遇见,分离中解析成全自己。直到最后,荡去尘埃和感情,变成行脚僧一样的智者。
他去了哪里?春天的花树下没有;夏天的麦浪里没有;秋天的玉米田里没有。如今,已经下了几场雪,田野里,万树琼枝,万鸟归林。素白的世界里,总有种无声的召唤更动人。他那挺拔的身姿和女人一般秀气的眼,始终没有出现。
又一个飘雪的夜晚,我点开自己过往的文字,在评论栏看到了他的留言。他说:祝你节日快乐!
我想起,那是七月七。他来空间看我,并且留言。而我因为久等画不至,孩子气地赌气删了一切的联系方式。之后,我们之间便连仅有的动态更新都看不到。
我随着足迹寻到了他的空间。赫然看到留言板上的一句话,是个女人留的:老同学,你在天堂还好吗?我们都很想念你!!!
心忽然间就飞过了几个春秋,飞回那青山环绕的草地上。他支着画架,笑着,白白的牙齿招展地暴露在空气里。他说,我心脏不好。
才五十左右的人而已。还是那么挺拔如松的汉子。竟将死亡当做通往另一世界的载体,所有的爱恨情仇和人间风云从此都随着他,转入另一条河流。从此,天上的哪颗星是属于他的呢?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和弟弟,终于可以相见了。
我的手在键盘上簌簌而抖。心里滚过一条又一条的雨线,一阵又一阵的响雷。记忆中的那一世界的青绿忽然变成了汩汩青烟,顺着坍塌的城池,追逐着它的主人逶迤远去。渐渐消失了痕迹。
这是生命留给世间最后的忆念和昭示。剩下的人,还在继续着未竟的路途。漫长,遥远,似乎没有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