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老家,翻出《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漓江版),只见封面与书脊上的金字都已磨灭,书页时见汗渍,空白处涂满字迹,有些字迹看来尚觉清亮,有些则感脸红,其实也不必,故我已非今我了,在这本书上花的精力远非我翻看之前所能想像,可以说这些精力白花了,但也不必惋惜,因为那时也读过汪曾祺,觉得太难看,那时的我只长了一双看贾平凹的眼睛
年前翻了一下贾作家新近出的散文集《自在独行》,觉得不少篇目似曾相识,深感失望,我原想看看他二十余年后的风神,不料竟还在理那些年轻时的羽毛。或曰:“贾平凹老了只写长篇。都是大作。” 其实我虽不曾读其老来长篇大作,也知并非如此,耕堂为此书作序,有一句说:“他像是在一块不大的园田里,在炎炎烈日之下,或细雨蒙蒙之中,头戴斗笠,只身一人,弯腰操作,耕耘不已的青年农民。 ”这话有极正面的意义,现在看来,从反面理解也很有意思
汪曾祺《蒲桥集》自序云:“我写散文,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不过我以为写任何形式的文学,都得首先把散文写好。因此陆陆续续写了一些。”由此可见,认为因写长篇而偏废了散文是不大合理的,长篇也是散文,散文的质量不提高,长篇也就很难耐看
在从《世说新语》《水经注》一直举到鲁迅周作人朱自清后,汪又云:“看来所有的人写散文,都不得不接受中国的传统。事情很糟糕,不接受民族传统,简直就写不好一篇散文。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我们自己的散文传统这样深厚,为什么一定要拒绝接受呢?我认为二三十年来散文不发达,原因之一,可能是对于传统重视不够。包括我自己。到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老年读书,过目便忘。水过地皮湿,吸入不多,风一吹,就干了。假我十年以学,我的散文也许会写得好一些。”又云:“二三十年来的散文的一个特点,是过分重视抒情。似乎散文可以分为两大类:抒情散文和非抒情散文。即便是非抒情散文中,也多少要有点抒情成分,似乎非如此即不足以称散文。散文的天地本来很广阔,因为强调抒情,反而把散文的范围弄得狭窄了。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我觉得伤感主义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学)的大敌。”这段也颇能切中《贾平凹散文自选集》的要害,此序作于一九八八年,检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文风,贾文亦未能免此,我想补充一句,除了抒情的,那些讲哲理的抖聪明的文字也可以视作不知节制,伤感主义为文学大敌,喜感主义又何尝不是,这也就是说那些鸡汤文了,谁都知道,鸡汤是无辜的,勾兑而成的鸡汤味遂使鸡汤变得可疑,然而尝过真鸡汤的人哪能分辨不出勾兑品呢,可怜的是那些未尝真味者
散文是要让人生落到实处。一九四八年,废名说:“我从前写了一些小说,最初写的集成为《竹林的故事》,自己后来简直不再看牠,是可以见小说之如何写得不好了。牠原是我当学生时的试作,写得不好是当然的。不但自己‘试作’如此,即是说写得不好,我看一些作家的杰作也是写得不好的,是可以见写文章之难了。(散文《立志》)”又说:“我现在只喜欢事实,不喜欢想像。如果要我写文章,我只能写散文,决不会再写小说。所以有朋友要我写小说,可谓不知我者了,虽然我心里很感激他的诚意。”
又更为具体地说:“在《竹林的故事》里有一篇《浣衣母》,有一篇《河上柳》,都那么写得不值得再看,换一句话说把事实都糟踏了。我现在很想做简短的笔记,把那些事实都追记下来。其实就现实说,我所谓的事实都已经是沧海桑田,我小时的环境现在完全变了,因为经历过许多大乱。(散文《散文》)” 《浣衣母》《河上柳》都已经被视为经典了,这个检讨可谓至深
张中行《留梦集》自序亦有所检讨,说他的文章可分为写知见与写感情两类,而写知见好过写感情,前日随手翻及,原文已记不真,大意如此罢。感情未始不可以抒,直抒曲致皆可,难在落实耳
如何落实,则不当在文字上求取,如《孟》《庄》,如《史记》,文章的实处乃在人生的实处,于是情思风神也处处皆实了
二月十三日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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