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记录了当年如何遇见这部小册子:
那日翻《苦茶随笔》读见《古槐梦遇序》,甚觉幽默,文章开头说:
“平伯说,在他书房前有一棵大槐树,故称为古槐书屋。有一天,我走去看他,坐南窗下面甚阴凉,窗外有一棵大树,其大几可蔽牛,其古准此,及我走出院子里一看,则似是大榆树也。
“平伯在郊外寓居清华园,有一间秋荔亭,在此刻去看看,必甚佳也,详见其所撰记中。前日见平伯则云将移居,只在此园中而房屋则当换一所也。我时坐车上,回头问平伯曰,有亭乎?答曰,不。曰,荔如何?曰,将来可以有。
“昔者玄同请太炎先生书急就庼额,太炎先生跋语有云,至其庼则尚未有也。大抵亭轩斋庵之名皆一意境也,有急就而无庼可也,有秋荔有亭而今无亭亦可也,若书屋则宛在,大树密阴,此境地确实可享受也,尚何求哉,而我于此欲强分别槐柳,其不免为痴人乎。”
得其意而忘其形,这让我想到九方皋的相马。为何是古槐能成大国成而成就南柯梦,榆树便不成么。小时候随父母看《天仙配》,那棵说话的老树也是槐树,所谓大槐阴树。古槐之意境是民间传说营造出来的吧。
由周作人的序得知废名为《古槐梦遇》作了题记。翻开《废名集》第三卷,果然有篇《古槐梦遇小引》,废名对俞家这棵古树是榆是槐倒是无可无不可,文章开头说:“我曾有赠师兄一联,其文曰,‘可爱春在一古树,相喜年来寸心知,’此一棵树,便是古槐梦遇之古槐也。记不清在那一年,但一定是我第一次往平伯家里访平伯,别的什么也都不记得,只是平伯送我出大门的时候,指了一棵槐树我看,并说此树比此屋还老,这个情景我总是记得,而且常常对这棵树起一种憧憬。”榆槐是常见的村树,特别是长到老大时,树形完全两样,我不信这两位都不认得,大概俞平伯指了那树对废名说这是吾家古槐,废名便从此说它是槐树了,俞平伯那一指颇有些指鹿为马,为的是意境啊,而废名无可无不可,凭君一指,四目相对,或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这便更见其幽默了。而这个幽默废名不道给外人听。唯苦雨斋里的老和尚慈悲,将它拈出来作一笑,才让我追到废名这儿将这隐而不宣的幽默也吮出来了。二人对于古槐的态度与《古槐梦遇》第三则很是相契了,其辞曰:“每恨不得一张纸一枝笔,一双醒时的手,把所见照抄,若有如此文抄一部,苦茶庵的老和尚庶几曰‘善哉’,而莫须有先生或者不则声。”由此可见这三位的相知了。
《小引》又有一句“我同平伯大约都是痴人,——我又自己知道是一个亡命的汉子,从上面的话便可以看得出一点,天下未必有那样有情的一棵树,其缘分总在这两个人。”这与周作人序里的“不免为痴人”又可以对看,而废名是自承为痴人,并且代俞平伯承认,而周作人的“其不免为痴人乎”则似一个发现,比如平时不认为自己痴的人忽然发现自己的痴了,并且为之一喜。与痴人交而不觉也为之痴,俞平伯的痴于此可见。
《小引》最末一段说:然而平伯命我为他的《古槐梦遇》写一点开场白,我不要拿这些白日的话来杀风景才好。于是我就告诉你们曰,作者实是把他的枕边之物移在纸上,此话起初连我也不相信,因为我的文章都是睁开眼睛做的,有一天我看见他黎明即起,坐在位上,拿了一枝笔,闪一般的闪,一会儿就给一个梦我看了,从此我才相信他的实话。于是我就赞叹一番曰,吾不敢说梦话,拿什么“谪仙”,“梦笔”送花红,若君者其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乎?愿你多福。废名和南。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六日。
我正好也有记梦的习惯,《古槐梦遇》势必要读上一读了,于是搜来一读,读罢正如俞平伯自序说的“异日追寻,恐自己且茫茫然也”,于我更是茫茫然复茫茫然了,好在对这茫茫然早有准备,因为记梦的习惯是一样的,记梦的遭遇有许多相同处,于此可以发生同感,这真是以茫茫然遇茫茫然了。有些读感可以有闲时一点一点写出来,今天周末,阴雨不止,正好翻翻书将读《古槐梦遇》的因缘写出,因此,对于抄书感到一种无曾有的快乐。
七月十一日(20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