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春季班各个年级都结了课，暑期班还没开始。每天的日子过得很有规律，上半天早起遛狗、晨练、买菜、做菜、擦地，大概四小时；下午研发课程大概五到六小时；晚上要么看书，要么看电影或纪录片。这其间随时有学生交上来的作业或者作文，马上批改。觉得自己蛮兢兢业业的。但还是发觉一个问题，无论是看了书或电影，我都很容易有感触，有了感触就需要码字，不码似乎不行。当你做一件事，很浪费时间，且又不能带来任何收益，但你还是止不住会去做，从年少到白头都止不住，我想这大概够格称作欢喜。譬如我欢喜读书，欢喜看电影，欢喜码字。
昨晚看的是张爱玲原著、许鞍华导演的1997版的电影《半生缘》。其实《半生缘》的小说和电影都看过好多遍了。小说我记得是书本封面是淡黄色的。那时候住长宁区，早晨坐88路公交车送了女儿上学后，就直接去长宁区图书馆。我躲在长宁区图书馆最后面两排书架的隔弄里席地而坐，读完了张爱玲的《半生缘》。那时候我穿粉色的织锦缎旗袍，留着微卷的翻翘发型，穿鹅黄色的半高跟鞋，而我喜欢在图书馆席地而坐读书。我之所以选择最后两排书架的隔弄席地而坐，那是因为我并不想故意吓到别的读者。我是知道我当时那个年纪，那种打扮，我那样做是会吓到别人的。但我喜欢啊！所以，那时候如果有读者非要走到最后两排，发现了我，他们总是会一骇，然后十分惊异地望着我。我尽量不朝他们看，我只管自己读书，我希望这样可以免于他们的进一步好奇。
我记得那时候读完《半生缘》已经半下午了。绿色的阔叶在窗外簌簌而动，偶尔筛进丝丝缕缕太阳的光影。我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在深秋的某个雨天，用自己的零花钱在景德镇光明电影院门口的一家书报亭买下第一本张爱玲的书《金锁记》。而此刻我三十多岁了，我这样锦绣又哀怨地躲在上海长宁区读书馆读完了张爱玲的《半生缘》。想着书中曼桢与世钧的爱情，到头来不过是世事如梦一场，我便觉得，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梦一场的了。我坐在地上合上书，掉一两滴眼泪，然后终于起身，我要去接孩子，要去买菜做饭了。后来看《半生缘》的电影，也是在做全职太太买汰烧的烟火夹缝里——我从来艰难，但我从未终止。我除了喜欢张爱玲的小说，也喜欢许鞍华的电影。许鞍华的《投奔怒海》、《客途秋恨》、《倾城之恋》、《半生缘》以及后面拍的《桃姐》都很不错。她虽然这次的《第一炉香》拍得不如何，但1997版的《半生缘》我觉得是不会有超越她这个版本的了。电影基本是忠于原著的，但又用它独有的影像语言再一次让我体会了旧上海女子顾曼桢的半生畸零和世事如梦。
后面又零落地重温读过小说，且复看过电影——但我竟然一直都没写点什么。今天之所以忍不住要写一点什么，是从又一次的重温中悟了新东西，觉得心里难过。
顾曼桢和沈世钧的爱情依然像当初一样打动我。爱情起初最美好的样子就是怯怯而切切啊！曼桢为了要给世钧织一件毛衣，于是先给叔惠织一件做幌子。三个人一起拍照，曼桢装作不经意地说：“我和沈先生还没有拍呢”，沈世钧的怦然心动也只体现在那一刹那的眼神晶亮和嘴角微扬。可是等他们摆好姿势，替他们拍照的叔惠才发觉没有胶卷了。在爱情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是料不到人生就会像这胶卷一样突然终止的吧？而这时候，雪花漫漫飘起，最好的你，此刻正在最好的我面前，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欢喜？世钧的父亲病重，他要赶回南京。曼桢在微黄的路灯下那样天真地仰脸说道：“我不能陪你，但我可以给你写信呵。你把地址给我吧！”世钧说没有纸，曼桢却摊开了手掌说：“就写在这里吧。”那时候，曼桢也是料不到这写在手心里的地址，只要一滴水一把汗就会烟消云散的吧？她更料不到，到后来无论她是把信写在纸上，还是啼血在心间，都再也无从凭寄了吧？
看许鞍华拍张爱玲写的《半生缘》，一定要好好看年轻的黎明、年轻的吴倩莲、以及年轻的黄磊的表演，他们的确是非常适合演这部电影的角色。年轻时候的黄磊眉眼间也确有几分像哥哥张国荣。梅艳芳和葛优的演技也很到位。只是葛优演的祝鸿才这角色，不知是不是戏份控制的原因，感觉没有像他在《活着》中演福贵，在《霸王别姬》中演袁四爷那么震撼打开。再就是这部电影的摄影指导是李屏宾，他把整部电影的色调拿捏得非常到位，《半生缘》电影因此获得第17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摄影奖提名。《花样年华》的摄影也是他哦。
我以前无论是读《半生缘》的小说或是看《半生缘》的电影，都很容易沉浸在那种世事大梦一场的情绪里，但昨天重新看电影，却使我忍不住深究了人性。
第一个先说曼桢的姐姐曼璐，读透她之后令我毛骨悚然。父亲早逝，为了养活弟弟妹妹还有妈妈和奶奶这一大家子，曼璐不得不入了娼门。后来妹妹曼桢像花一样长开了，又读了书，有世钧这样温文体面的男子爱慕追求。她也可以不再依靠姐姐养家了，而且她养家的手段与姐姐不同，她是做工兼教书。曼桢的人生路依然艰辛，但步步正大稳重。而曼璐虽然支撑了一家老小，却在歧途上耗尽了自己，且落得家人（主要是她妈妈和奶奶）嫌弃。曼璐后来在娼门也没什么市场了，她不得不慌慌张张委委屈屈地把自己嫁给既穷且秃的祝鸿才。好在祝鸿才娶了她之后发达了，而这时候的曼璐，表面的花团锦簇下早已是一堆蛇蝎心肠。而即便一身布衣满室清贫也依然遮挡不住妹妹曼桢身上那份读书人的贵气，可曼璐她见不得妹妹曼桢那样清雅高贵——你今日的正大稳重，你今日花儿一般的鲜艳和清白，都是我的歧途和肮脏奉养出来的呀！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初恋对象瑾豫也移情妹妹曼桢，尤其是看到祝鸿才竟然也对妹妹曼桢垂涎三尺，曼璐不能不屈，不能不妒。而自己风尘一场为家人奉献，像燃尽的薪灰，到头来除了疾病什么都没有，连给祝鸿才生个孩子也没能力，眼见被弃。如果我早就在泥潭中里，我以身居泥潭养大了你，那现在我为什么不把你拉进来呢？姐姐曼璐这样对妹妹曼桢说。
我这样解读曼璐时我真是吓了一跳。她是曼桢的亲姐姐呵！可就是这位亲姐姐亲手将花儿一般洁白芬芳的妹妹拱手献给了令人恶心的丈夫祝鸿才。在祝鸿才奸污曼桢这件事上，我觉得曼璐才是真正的元凶，祝鸿才本人倒成了曼璐的棋子和工具。曼璐这么做，首先是一心要摧毁曼桢，其次才是在摧毁曼桢的同时顺便给自己带来子嗣有继的好处。摧毁骨肉至亲，令吾心快慰，多么痛的领悟。
如果说曼璐是摧毁曼桢的元凶，那么她们俩的母亲，还有那个小大姐阿宝，还有世钧的母亲及嫂嫂，她们就都是帮凶。
虽然小说和电影里没有明说，但曼璐用计将前来探病的曼桢困留下来献给祝鸿才，她们的母亲不可能事先不知。如果不知，如何会在曼桢被祝鸿才占有不放她回来时，母亲根本不上门来寻问？不但不寻问，母亲和奶奶还带着弟弟们迅速离开了上海，撤回了六安。她是帮着大女儿将二女儿送进了火坑啊！也许，曼璐和曼桢的母亲，在她的眼里，女儿就是用来扶持家庭养大儿子们的工具吧？眼见大女儿已经被榨干凋谢了，现在她已经回过头来向母亲这边讨还一些债务利息了，她思来想去，便觉得与大女儿合作将二女儿送给祝鸿才做妾生子是最便捷的法子。如此，不但大女儿不会再找自己的麻烦了，显而易见她还可以得一笔不老少的好处费。自己和儿子们的往后余生就靠这个啊！曼桢是做工教书努力养家不错，可那哪有这样来得快当啊？曼桢是和沈先生是好着不错，可那沈先生看去也不像是能为他们顾家舍生忘死的人啊！他若把曼桢撺掇去和他结了婚，她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这位母亲是如此的精于算计啊！若是曼桢嫁给原和她姐姐曼璐好过的瑾豫也不错，好歹是知根知底的同乡人，而且是个院长！拼着当年他对曼璐的情谊加上而今他追求曼桢的新鲜，他们顾家必定是能得利的，但沈先生不一样啊，曼桢嫁给他，他们顾家能得着什么呢？不划算啊！
我一边这么分析着曼璐和曼桢的母亲，一边又止不住心惊肉跳。
我读过许多赞美母亲的文章，我每次读到这样的文章都略觉可疑。但后来一想，慈祥，温暖，奉献，原都是属于母亲的专属赞美语，人家写那样的文章，原都是感受了无以至上的骨肉之情啊！可人世也是有像曼璐和曼桢她妈这样的母亲的，虽然读懂便是戳心，可谁又能说一定没有呢？能这么不动声色写出来的张爱玲，能这么不动声色拍出来的许鞍华，能读懂且哀恨不已的我，心底里对于母亲一词的解释，一定都是万千唏嘘尽化作无语的吧？这一款骨肉至亲的人性啊！
曼桢被困在祝鸿才家，受他凌辱奸污，直至产子。曼桢在被困之际，曾取下手上世钧给她的求婚戒指作为好处费给小大姐阿宝，她求阿宝替她送一封信给世钧。曼桢是呐喊和自救过的！但显然的，二小姐这里的这枚戒指没有大小姐那边的恩惠大，所以阿宝索性把曼桢写给世钧的信连同戒指都交到大小姐那里去了。所以当世钧去曼桢家找不到她（她妈妈已经带着儿子们搬走），他没有办法找到她姐姐曼桢这里，曼璐就拿出曼桢的那枚戒指给世钧看——曼桢已经另外有了好人家了，你不必惦记她了。这样，世钧才以为曼桢已无情，所以他才在万念俱灰之下娶了他嫂嫂的表妹石翠芝了事。
而曼桢产子离开祝家后，再次给在南京的世钧写信——他们的爱情，从未轰轰烈烈，可也从未在彼此心中泯灭啊！可信寄到南京，是落在已经守寡的世钧母亲和早已守寡多年的世钧嫂嫂手上。世钧的父亲在世时见到曼桢时说她面熟，那是因为她像他曾经在上海嫖过的一个舞女。母亲和嫂嫂们正大的理由当然就是一个做过舞女或者说家里有做舞女姐姐的人是不能够做她们沈家的儿媳妇的，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信烧了吧。其实，这也是她们对曼桢这样美好女子的另一种绞杀吧——凡我不能者，凡我不有者，汝何必有之？
说什么世事大梦一场？曼璐，曼璐的母亲，小大姐阿宝，世钧的母亲和嫂嫂，她们都是女性。她们或无知，或有意，将最无辜最美好的曼桢摧毁了，也将曼桢与世钧动人的爱情摧毁了。而曼桢，在姐姐死后，依然上门去照顾自己留下的孩子，对奸污过她的祝鸿才，也释怀了恨意。而曼桢，在物是人非再遇见世钧时，也只是温和地说了一声：“世钧，我们都回不去了。”
鲁迅说：“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张爱玲的《半生缘》，从故事中透露出来的种种雌性人性的描摹，细思极恐，又让人止不住落泪。
啼妃
2022年6月26日
|
雷达卡
发表于 2022-6-26 16:28
QQ好友和群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
收藏
顶
踩
提升卡
变色卡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2-6-27 09:5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