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岁末,进电影院的次数更多了。每次正片放映前,照例都有十来分钟的新片预告。搏斗、热吻、飞车、爆破、惊叫……再平庸的作品在预告片里都绚烂夺目,精彩纷呈。日后花钱买票,见到该片的庐山真面目,失望之余,不禁要倒过头来佩服剪辑师撒谎的功力。
然而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广告。一般所谓广告,是“关键时刻,怎能感冒”的海王银得菲,是“神州行,我看行”的信用卡,是“怕上火”就要喝的王老吉,是“送礼只送”的脑白金。还有影视明星代言的铂金、钻石、水晶首饰,体育明星代言的运动服、运动鞋,和西装革履、自信微笑的男士手中提着的笔记本电脑。
我自己比较钟爱有情节的广告。比如:两口子吵架,老公说“以后什么都不要你管”,把房门砰的一关,翻箱倒柜的找药。老婆在门外听他大动干戈,嘀咕一句“还说不要我管”,从门下塞了纸条进去,告诉他药在哪个抽屉。老公找到了,从门下塞出纸条,老婆拾起一看,背面写着“老婆,我还是喜欢你管管我。”完全生活化的温馨,会心的妥贴。
又比如早年的“博士伦”隐型眼镜广告。刚开始时是个自卑的女生,瘦小的脸上架着一副超大超厚的粗框镜,男生看见她就像见了鬼。画面一闪,“博士伦”登场,再一闪,女生已经用了隐型眼镜,明眸皓齿,笑颜如花。男同学纷纷上前与她攀谈。她朝镜头画龙点睛的眨了一下眼。阳光青春,俏皮轻灵,在当时是难得一见的活泼。
有情节但很失败的也有。有个洗衣粉广告:失业的母亲出去找工作,到处碰壁,一天辛苦回来,发现懂事的女儿已把一大盆衣服洗了,在床上睡觉。女儿作乖巧状,梦中犹带丝丝笑意。妈妈在床边感动得泪雨纷飞。母女俩的表演刻意煽情,还停留在台湾早期《星星知我心》时的水准,泪流满面的“苦情戏”实在有点难以消受。女儿如果瘦得像棵豆芽菜,也许还能让人心中一软,偏又是个大头扁额、很富态的女孩子,说她营养不良都没人相信。
没情节但很出彩的,比如八九个婴儿背朝观众,扶着墙壁,一字排开,八九个小屁股上涂着不同颜色的漆,扭来扭去,可爱至极。油漆能刷在婴儿的嫩皮肤上,也暗示它的绝对环保,对人体无害。据说在德国,小孩子经常把油漆涂在脸上玩,大人们也不怎么干涉。虽然涂的部位不同,好产品的优点却是共通的。
广告也是后来才有了千姿百态,我童年时看到的更多是一板一眼的僵硬的介绍。譬如长达七八分钟的起重机、发电机、减速机的广告,什么“百线针轮减速机”、“涡轮涡杆减速机”——是这样发音,可不知是不是这么写的——长篇大论,径直读着他的说明书。稍微改良过的是“停电想丰灵,丰灵送光明”,总算有一句像模像样的广告词。再好一些的是牙膏、电视、洗衣机,编成歌儿来唱。“水仙牌洗衣机,功能容量大;幸福家有水仙牌,生活新开始”。它跟现今的广告歌还不同。不管是“哦QQ爱,是真是假谁去猜”还是“若不能拥有你,一切不再重要”,都是把现成的流行歌曲配到画面上。“水仙牌”却是特地为了内容原创了一首完完整整、地地道道的歌。认真、老实的态度倒与“洗衣机”居家过日子的本质属性十分契合。那种对未来充满希望,对寻常人生贴心贴肺的认同,是80年代所特有的。
那个时代最让我着迷的广告是“来福灵农药”,那是动画形式(“敌杀死”也是动画,奇怪农药与动画竟结下了不解之缘)。故事开头,一群蔬菜水果在举行舞会,旁边是穿着燕尾服、拉着小提琴的乐队。突然大门敞开,一大队害虫气势汹汹的闯进来,迈着整齐的步子一路高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跳舞的白菜、青菜、苹果、香蕉吓得浑身发抖。危急之际,乐队的乐师们突然挺身而出,潇洒的一脱外衣,露出农药瓶子的身躯,边唱边出手:“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把众害虫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蔬菜先生、水果小姐又笑眯眯的跳起了舞。童趣盎然,构思巧妙,儿时的我百看不厌。
人长大了,口味也随着变。大学时有位老师组织我们看国外广告集锦,五花八门,眼花缭乱,光怪陆离,足足放了一个小时。我们不是学营销的,老师的意图显然是叫我们拓宽眼界,学习人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那些广告与其说是广告,不如说是微型影片——最不中规中矩的那一种。摩登的都市,壮丽的风光,逼真的特技,自如的切换,背后更有一个过硬的剧本。镜头与镜头之间或流利无痕的连缀,或意识流般的跳跃。快慢转折,起落变幻,舒缓时像摇曳的苏格兰风笛,凌厉时像坐了滑翔机俯冲,有种凛凛的兴奋。那次视觉盛宴的确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国产广告起步较晚,发展却快,二三十年来可谓日进千里。要说有什么地方还得快马加鞭,多半是在立意上。除了少数制作精良、创意惊艳的佳作,大多数广告并非不“巧”,而是输在境界与回味。个子矮的朋友自嘲“浓缩的都是精华”,移用到广告上,也是同样的适用。但有多少人是存心要把这短短几分钟打磨成“精华”的?
小品火了,赵本山用东北普通话赞美肠胃药;《西游记》余威犹存,六小龄童舞着金箍棒穿上了皮鞋;《还珠格格》大红大紫,“皇阿玛”张铁林瞪着眼夸起了贡酒。这些搭便车的广告借力打力,急功近利,没有新锐的点子,没有人生的折射,只求省事,诚意上比起八九十年代是大幅度的退步了。除了商业利润,总该还有点儿别的追求。
倒是公益广告有时会有意外的惊喜。有一则是模仿电子游戏,一个小人往前走,被车撞飞,报废;新的小人继续往前,越过重重险阻,被汽车尾气熏倒,报废……一行大字浮起:“你能过几关?”把城市中有形无形的危机都写尽了。别致,也耐嚼。
电视广告之外,报纸上的广告也铺天盖地。“一个月减成魔鬼身材”已经算是有分寸的,另外有些标题干脆就耸人听闻:“夫妻离异,罪恶的第三者竟是……”看完才知道第三者是性功能障碍。原来是补肾药的宣传。也有人反其道而行之:“破碎家庭,全靠它来弥合!”“它”是号称效力神奇的特制药用内裤。正过来反过去,说的其实是一回事。与此类似的还有男性壮阳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和女性丰胸的“做女人‘挺’好”,真亏他想得出来。《环球时报》的角落或中缝里,广告做得惊世骇俗:“迷魂药水!只需轻轻一喷,对方意志即被你控制,由你摆布。”就差把“劫财劫色,必备用品”说出来了。谁说我们新闻管制太严?正规出版物容得下这一类文字,简直宽松极了。至于有没有特别天真的人去买迷魂药就无从察考了。
收音机有时也会提供惊喜。比如某某鱼庄的广告,是一个男人气壮山河地唱着:“……一鱼多吃还能喝汤,而且不用担、心、会、胖!”正言厉色,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肯定。大约去他们家吃顿饭可以名垂青史。
比它上档次的也有,那是公交车上的广告。招摇过市,观瞻所系,不雅的言词理所当然的过滤掉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灿烂笑着的明星脸总是画在车窗那儿。窗子一推,好好的徐静蕾,左脸叠到右脸上,像受了酷刑似的,却还在那儿甜笑,说不出的诡异。
真正赏心悦目的是马路两边,华美的灯箱上图文并茂的广告。最有印象的反而是最不成功的:一只鸵鸟的脖子打了个结,意思是“咳喘宁”让人不再咳嗽。问题在于,脖子上扎了蝴蝶结并非不想咳,而是想咳咳不出来,憋得人满脸通红;何况鸵鸟这东西毛茸茸的,一根根毛刺对应着嗓子里的尖尖痒痒,看多了连口水都咽不下去。换成蓝绸缎、蓝丝带会舒服得多,柔顺光滑,仿佛喝下了一支清凉剂。
灯箱上占主导地位的还不是药品:有些是酒店开业,有些是演唱会抢票,有些是“我家山水,宜室宜居”之类精品建筑的推销。夜色中,一排灯箱绵延而去,每一个都是楷体字配上清雅的图画,灯光下引人流连。有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在街上散步,两侧都是兰花形的路灯和色泽鲜丽的灯箱。我跟朋友说,一个“广”字,一个“告”字,透出吃力的味道,好象在向无穷大的空间用力喊话似的。
经过一座豪华气派的商厦,大红横幅上写着“巨奖酬宾”,下面不远处站着个手举牌子的大学生,牌子上写着他的学校、学历和特长。朋友问我这些应聘家教的大学生算不算在做广告。我们边说边走,走出好远,回头一看,那大学生还在等待,等待来往行人中有人成为他的东主。他耐心的站着,举着牌子,白衬衫在夜风中一飘一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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