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不见已是三年又半载。这些日子里,她的样子在我心间眉上没有半分消减。她五六岁时,站在奶奶家门前的园子前。园子里有两三个麦秸垛,还有累年沉积下来的烧材。靠近南墙是五六垄架起的芸豆、黄瓜架,叶子已经有些发蔫。一棵白桦树扑棱着落叶,矗立在东边角落里。当是秋季了吧,风中除了微微的凉,还有萧瑟的气息。她的小脸又红又白,眼睛发着光,看我的时候没有闪动也没有内容。那时,她尚不属于农村,跟随外婆住在城里。
她的身世有些说法。身份证上的年龄,要比实际小一岁。与她相熟在十六七岁,在父母的严厉管束中,我青春懵懂,单纯如纸。而她,已经在范围不大的小城里,经历过许多人事与沉浮。小城那时也在一场变革中,歌舞厅、外籍船员、一夜暴富的包工头、灯红酒绿的夜店、街头无处不在的混混,将她的世界观道德观冲击得七零八落。又或者,是在塑造。她被强制送回乡下父母身边,严格看管。
她的到来,改变了我的生活。时至今日,我才认知到人言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大。我与她走得近,也被一股又一股的流言漩涡卷进去。吐出来之后,又卷进去。但当时,我是无畏的。并且,我信她。信她口中的一切,信她在亮汪汪的月亮地里留下的眼泪。我为她辩白为她挺身而出,与人撕扯。而她,也从不负我。每日一封手写的书信,总会藏在某个我熟知或者被告知的墙缝、砖头下。在父母严厉管束中孤独而自卑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认可和重视的喜悦。甘之如饴。
不能说不爱。那时的我们,兜里贫瘠但很快乐。每次出去,她都要想尽办法给我买吃的。一块雪糕,一瓶汽水,再后来是吃的。有时候,她会去给人讨要。她会迅速贴到某个相熟的男人身上,半是撒娇半是相送地讨来一半张钞票。在转身后,迅速找商店,换成我喜欢的东西。她的这种技能让我开眼又惊诧,同时佩服。她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活法。我的母亲,平日里我出去换点齐整些的衣服,都要骂我半天。她不允许我跟任何男性接触,包括多看一眼。家里若是来人,说话略略带些颜色,她都要赶我出屋。
父母一直强烈反对我们交往。母亲曾去她家谩骂过,她的母亲见了我母亲都要绕道而行。但我去她家里时,却受到了欢迎。她家很热闹,孩子们可以自由打闹,可以随便说话。而且,她的父母会讲笑话,会调侃自己的孩子们。我喜欢这样的氛围,因此经常会偷摸地去。
写这些的时候,我心里不断涌上些热流。不像眼泪,也不像潮水。它们更像是黑洞一样粘稠又精湿的东西,懂吞噬又去除不掉。
磕磕绊绊的,我们走到成年。二十岁吧,她从那个偏僻冷清的小村里,骑了摩托下来接我。那时她跟他正在热恋,住在他家里。她学会了骑摩托车,火红色的125,牌子我忘记了。她从摩托车上跨下来时,黑色长发滑落到腰部,黑色低领T恤、蓝色牛仔短裤里,雪白而诱惑胳膊和大腿汹涌如潮,美得让人窒息。像一株汁液饱满,在晴空下迎风招展的罂粟。
在此之前,她都是绿军装绿军裤,发短如男性。她迎来了自己人生里最成熟最诱人的时光。
那次,我关了店,关了手机,一个人躲在不知名的地方忧伤时。她不知怎样找到我的。她将我从躺了半个月的床上拖起来,几乎是半抱着,把摇摇晃晃的我拖上车,带回家调养。每个晚上都要与我聊到我无声睡去,每个早晨都会端来清水,用毛巾给我擦脸擦手,然后端来早餐喂我吃饭。我不吃,她会流泪,直到我开始吃为止。她在那间狭窄贫瘠的屋里,招来一大堆人,我们打牌,吃饭。她忙来忙去,只为了我能够开心,能够忘却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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