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年春节前不久,我出版了一本长篇小说《繁华落尽》。这是我的第五部书,也是自己钟爱的一本,收到样书后见装帧设计大气空灵,色彩是大量的白加少量的红,内页纸张质感也相当不错,身为作者,自然欣慰。
但一打开扉页,顿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之叹。只见两行清晰的大字(只恨它太清晰):“昨夜西风凋碧树,繁华落尽见真淳。”我明明记得我发给出版社的电子稿是“豪华落尽见真淳”,难道记忆有误?
在电脑上一查,确证我没有记错,唯一的解释是出版社自作主张,为了读起来顺口,更为了与书名呼应,把“豪华”改成了“繁华”。假如这句诗是我个人所作,改就改了,并无大碍,在这方面,我是民国小说里形容的“顶随和”的那种人。偏这是古人的原句。“昨夜西风凋碧树”出于北宋晏殊的词《蝶恋花》,“豪华落尽见真淳”系出于金朝元好问对陶渊明诗歌的评价,皆是名家名句,后人实在不该擅作更改的。我原意是把两句拿来“集句”似的拼成一联,作为小说的题头,含蓄蕴藉而又深合主旨。如今得意之笔反成刺目之疤。
为与扉页匹配,编辑还将序言中提到的“豪华”也一并改为“繁华”,统一是统一了,错也就错到家了。
同样让我瞠目的变动另有两处。一是把《人间道》改为《无间道》。审稿者大约对徐克电影《人间道》不熟,不知道是《倩女幽魂》系列的第二部,还当是我笔误,随手就改成了刘伟强执导的《无间道》。这两部电影一为神怪一为警匪,一古一今,一浪漫一写实,截然相异。读者看了,说不定还以为作者粗心大意,谬以千里。
再一个是我小说中提到GDP和购买力平价,编审改为“购买力来看”。其实购买力平价和GDP都是计算国内生产总值的方法,计算标准不同而已。二者并列,顺理成章,GDP后面出来个“购买力来看”,直有莫名其妙之感。
幸而这样的硬伤唯此三处,其余都是些技术性的小毛刺,或无关痛痒的修改。也有些是把我本来写错了的给订正过来,是要表示感谢的。再想到一部二十多万字的小说,审三遍就达七十余万字,责任编辑非常辛苦,过程中又经过至少五个以上编辑的手(包括出版社外请的老师),到底哪个环节出了岔儿,亦难细察。
让我最终决定不追究的还有封面上那“两棵树、一个人”的构图,几笔勾出,抽象而有余味,既寥落又诗意,所配的文字看得出十分精心:“一个人的千山万水,一个人的千丝万缕,到什么时候才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千万不能忘记的挂念?用最大的还是最小的声音,是最小的还是最大的遗憾,表示人生对繁华的哀挽。错觉也是感觉,误会也是机会,看看那些雕像,它们总是站着,我们总是走着,它们却总是我们的前方。”
这段话特别令人感念,对原著内蕴和外在氛围的把握精细得当,着实花了一番心血在其中。做人不能只记人家的缺点和不足,我因此放弃了更强硬激烈的选项。
我给出版社去了电话,说明原委。对方态度极好,尤其“人间道”“无间道”之误她似乎颇为尴尬。我跟她说,一个人再渊博也难免知识结构上的盲点,不可能经史子集、五行八卦、花卉园艺样样精通。一方面是尊重作者,一方面是做事严谨,最好不要在不征求作者意见的情况下擅自改动。只要在下印刷厂前把编辑过的定稿发给作者过一遍,问题完全可以避免。她答说因为想赶一月份的北京大型图书征订会,各方面处理得急了些,请我做一份勘误表,若再版则一一更正。
这是不圆满中的圆满,借《十八春》里的话,叫“一份凄凉的满足”。处理完了此事,信手翻《神雕侠侣》,忽然想到金庸先生引《摸鱼儿》上半阙,也不曾严格遵守原词——譬如“问世间情为何物”,他便改为“情是何物”(以平仄来看,“为”是平声,显然更合乎规范。金庸学养深厚,不会不知道)。这样看来,或许别人会把“豪华”、“繁华”的笔墨官司也算在“有意为之”的一类?金庸作品中我最喜欢的并非《神雕》,偏偏抽出来的是这一本。《神雕》中我最喜欢的并非引了《摸鱼儿》的这一章,偏偏就翻到这里。更何况“豪华落尽见真淳”那首诗和李莫愁吟唱不已的《摸鱼儿》都出自元好问之手。如此巧合,充满了戏剧性,倒让我从不愉快的烟云中不知不觉走出来了。
201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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