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病房里有一盆刚换过的花，枝枝叶叶投射出的剪影，衬得瓶和花越发立体，像一幅静物写生。
花叶旁是日渐瘦削萎谢的孙家明。【小余高见：花和人的比照】有时他力图看淡生死，得到暂时的宁静和清凉；有时想到死神在头顶盘旋，又有一种剧烈的恐惧。死后是否真有另一个世界？假如没有，魂魄何往？悠悠荡荡，不知所归吗？为了不让自己有空闲去反复感受那宏大的恐慌，他总是找些切近的、人间的琐事来填满注意力的空缺。这天严惠芳接了吴小梅一个电话回来，他就紧着问：“小梅咋样了？”
严惠芳说：“她还好，天天给孩子们上课。小鹏知道你病了，哭得那个样子，铁人见了也要掉泪。哦，小梅叫我捎口信儿给你，说孩子们学习很好，咱家的田啊地啦有你志广叔给看着，也都不要挂心。家明，他们都在巴望你好呐！”
孙家明“嗯”了一声。
严惠芳又说：“你当老师那年不是跟县里反映过学校翻修的事吗？（老柯意见：补叙前事）往年林校长和村长打过报告，县里的林局长还帮咱村说过好话也没用。这回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先是来了人考察，小梅又一直跟他们打交道，加上人家听说一个小学出了仨大学生，还真就同意了。”她不能明说的是人家之所以变得这么爽快，是林校长以老弱之躯，陪吴小梅一起去县里，说这是重病中的孙家明最大的心愿。而吴小梅想方设法地疏通关节，也是成功的原因之一。吴小梅身上有实际的一面，认准目标，不惜工本，也不计较手段，是能和现实世界妥协得较好的那一种人。她的这一面，是整个同心村普遍缺乏的。她差不多是村里的唯一。【小余高见：厉害的小梅！还是她适合孙家明。二人互补。】
这件事确然是孙家明的夙愿，他从枕上半坐起来说：“修到什么程度了？”
严惠芳扶着他说：“修好了！小梅说教室、厕所全是新的，办公室一排三间，窗玻璃给太阳一照，亮得晃眼。操场上还多了沙坑和两个篮球架子。”
孙家明悠然神往：“真想亲眼看看……”严惠芳笑道：“等你好了，多少东西不能看？先别费这个神。小梅叫我把这些告诉你，也是让你高兴高兴。心里一高兴，病就好得快了。”孙家明一高兴，病情没怎么改善，胃口却有了些，摁了床头铃叫来袁媛说：“帮我打一份中饭来，我饿了。”袁媛大喜道：“饿啦？好哎！知道饿就好！我就去！”跳跳蹦蹦地出去了。
严惠芳也要去，一边说：“这孩子，这么跟袁护士说话，幸亏人家不计较。”孙家明才把袁媛和袁英杰的关系说了。严惠芳诧道：“她倒肯认你这个哥哥？她不生气？”孙家明说：“不仅她，她妈妈，也就是上次来的苏老师，也都没为这个生咱们的气。”严惠芳想到那张六万块钱的存折，连声说：“还是好人多，还是好人多啊！”她既知道了这一层因由，说就怕以后见到袁媛不自然。孙家明笑笑说：“还能有多少以后？我的病，我早就明白了。任凭什么灵丹妙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想我不过是捱日子。”他微弱地打个手势阻止母亲说话，接着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现在咱俩谁也别瞒谁了。把话说开，人反而轻松一点。”
严惠芳不觉泪流。孙家明眼睛也潮了：“我本来想，等毕了业，有了工作，好好孝顺你的。你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儿子的福。可惜老天不给我机会。”严惠芳哭得咳嗽起来说：“不可能，做了手术肯定好！”孙家明给她拍着，热泪盈眶：“幸好还有家亮。有了他，你还有个依靠。”严惠芳泣道：“天不长眼，我们老的倒不得病，你年纪轻轻的倒得病！我恨不能帮你得病啊家明！你不知道我受的什么熬煎呐！”说着痛哭失声。此前她连落泪也要背着孙家明，这时哭得无所顾忌了。
孙家明眼泪直流，抱着严惠芳说：“如果真有来世，我还做你的儿子！”严惠芳哭着说：“你是妈的命根子，你那个混蛋爸爸不认你，我把你当宝贝心肝当身上的肉！”【小余高见：我亦有泪如倾。】病房外，手拿饭盒的袁媛暗中饮泣，又拿护士帽的帽檐遮着，只怕给人看见。
三天后，蔡飞把严惠芳请到电视台演播大厅录了一期节目。严惠芳说得质朴动人，从孙国旺猝死、众村民集资、孙家明上学，直说到当下寒冬腊月全村出动，打工挣医药费。
孙家亮在单位看着电视大哭。此前严惠芳已把一切告诉了他，他也到过医院一次。他是强颜欢笑，孙家明也假作情绪尚可，各自把锐利的痛楚藏得严严实实。偏生他工作的地方与本省相隔遥远，又不能常来。只有工资不断地寄来，电话也时常地打。兄弟如手足，是到将要折断一臂一足时才更感到万箭钻心。
吴志广、吴小梅、小鹏老少三代也是看着电视流泪。学校大礼堂里，袁英杰、徐薇、蒋凌峰、程主任等一批老师同学在看大投影。袁英杰眼中泪光闪烁。
郝乐乐在宿舍，赖老板和陈会计在工地的简易办公区，苏春晓和袁媛在家，卓医生和洪院长在医院分别看着电视、电脑。袁宏年家客厅，袁宏年和孙婶也守在电视机前。孙婶拿围裙直揩眼睛。
袁宏年自言自语：“村民们都能这样，你惭不惭愧？”孙婶没听清，问他：“啥？”袁宏年掩饰地说：“没什么。”
电视上，主持人在专访将要结束时说道：“谁说人间没有真情在？谁说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益的交换？同心村这支两千人的打工大军是最有力的反证！他们不怕寒风，因为他们心里温热；他们衣衫单薄，但是他们情意深厚！”她顿了顿，望望严惠芳，转对着荧屏深情地说：“同时，衷心地祝愿我们南方大学的研究生、同心村的儿子孙家明早日康复！”
这档节目播出后，反响之热烈超出了制片人和蔡飞等主创的预期。制片人把蔡飞叫到办公室说：“热线电话被观众打爆了！”蔡飞激动地说：“还有好多人报名捐款的！”制片人说：“处理捐款的事就交给你。另外咱们栏目内部，我也发起了捐款。”蔡飞道：“谢谢您！”制片人摆摆手说：“应该我谢谢你，你让我感觉到一些久违的东西。”
南方大学的捐款也甚为踊跃，就连同心村所属的黄海县也有不少人自发参与进来。
大学的款项是由徐薇负责打理的，这天她拿了一张银行卡来给严惠芳说：“阿姨，这是学校让我带来的一点心意。”严惠芳托着轻轻一张卡，像是承受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加之连日疲劳，便哑着嗓子说：“谢谢你啦徐薇！”徐薇一笑。
孙家明说：“妈，我跟徐薇说件事，你正好帮我打瓶水来。”严惠芳一句不多问，拎着个茶瓶出去了。
孙家明笑看着徐薇说：“你瘦了。”徐薇在床边坐下笑笑说：“这学期快结束了，赶论文赶得苦。”孙家明说：“不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徐薇笑不下去了。孙家明说：“你是为我筹钱，为我担心，才这么瘦。”徐薇眼睛不看他，强笑道：“这么好的朋友，说这个干什么？”孙家明今天有别以往，是要把话一次说尽的样子：“你是个好女孩，又细腻，又温柔，又有才——就是太执着。”徐薇说：“我执着我的，不要你管。”
孙家明沉默了一下说：“人家以为我是小偷的时候，只有你相信我；我拾东西卖钱，只有你不鄙视我；我去给小鹏他们小课，你第一个支持我；我回村支教，你又千里迢迢跑来看我。”徐薇双手交叠着，泪水一滴滴地流到衣襟上，手指上。孙家明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受了那么多苦，我什么也不能回报。如果我有个什么，就要下辈子才报答你了……”拉起徐薇的手，瞥见她手上也有玉镯，虽然与吴小梅是那么不同，“我来省城，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徐薇握住孙家明的手，哽咽不能成言，良久良久，才泪眼朦胧地说：“你没有欠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们之间，既然有过今天这一刻；我这一生，既然有过今天这一刻，一切就都值得了！”她话一说完，快步出去了。孙家明心中尚有一句要紧的话，却没来得及说。【小余高见：什么要紧话？这是孙家明在与徐薇告别了。】
钱筹够了，医院紧锣密鼓地开始策划手术。洪院长特地把严惠芳、袁宏年请来说：“手术风险很大，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严惠芳紧张地看着洪院长和一旁的卓医生，袁宏年代她问出来：“您的意思是？”卓医生答道：“在你们筹措费用的同时，医院一直在不断跟国际国内有关专家联系，反复研究，光是医疗方案就拿出了好几套，推翻了好几次。目前我们已经定下一个比较成熟的方案，只是‘比较’成熟，因为像孙家明这样的病例，眼下还没有成功的先例。”
严惠芳已听得满心发慌，偏袁媛慌慌张张敲门进来说：“糟了，哥……孙家明不见了！”她见有洪院长等人在场，及时改了称呼。众人齐问端详。袁媛说：“病房没有，洗手间也没有，连饭堂、草地我都找遍了！”严惠芳急道：“这孩子这时候还到处瞎跑！”袁宏年说：“分头去找！”
南方大学的校园林荫道上，孙家明走一步看一眼，很慢很慢地踱过食堂、小花园、篮球场，心中蠢动着许多回忆。
图书馆内，很多同学在看书，他也随手挑了本书，找个位子坐下来，感受这一片求知的宁静。
宿舍里空无一人，他环顾四周，摸摸他的床，走到桌边。不知为什么，这天他的精神出奇得好，越走越有力气；心里也特别平静，不再焦虑烦躁，难受不安。他掏出纸笔，静静地写了几页纸，细心地折叠起来。
他还坐公交车去了一下民工子弟小学，至此始有倦意。他只站在门口看了看进进出出的孩子和那幢教学楼。（老柯意见：第一流的大文学家均懂节制，绝少过火，该小说不乏感人处，但哭戏太多了。这里倒是没涕泪横流，但还是在用力煽情。）
大约下午五点多钟，孙家明悄然回到医院，换上病人服装，静静躺下。众人正自着急，一见了他，团团围上，问他上哪儿去了。孙家明说：“到我想看的几个地方。可惜村小学我去不了。”严惠芳嗔怪道：“你呀，把大家吓死了，跑出去找了你半天！”孙家明微笑道：“我难得任性这一回，你们会原谅我的吧？”袁宏年忙打圆场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袁媛笑道：“哼，等你病好了再找你算账。”
对于这句善祷善祝，孙家明报以一笑。不管手术成功与否，该完成的心愿大致都完成了——只差着袁英杰一个。
然而这天袁英杰竟来了。袁宏年等无不欢喜，独有苏春晓面寒如霜。她在走廊上与袁英杰相遇，淡淡地说：“来看孙家明？”袁英杰惶愧地“嗯”了一声。苏春晓道：“在你终于当了副主任以后？”袁英杰无言以对。苏春晓叹了口气说：“迟来总比不来的好。他在一楼草地那里。”
袁英杰折而向下，到了草坪上。冬天的正午，有一天中难得的片刻温暖。严惠芳推孙家明出来晒太阳。二人见到袁英杰，一个喜，一个诧，均不作声。孙家明因为心绪激荡，向旁一斜，轮椅差点失了重心。严惠芳和抢过来的袁英杰同时扶住。袁英杰看着孙家明，万语千言无从说。
严惠芳望望儿子和袁英杰说：“你们谈，我去有点事。”
她走了，孙、袁二人各自沉默。孙家明半天才说了句：“袁老师。”袁英杰一震：“家明，你……不愿认我吗？”孙家明不语，片刻后仰头看他说：“你让我认吗？”
袁英杰蹲下来，与轮椅上的孙家明一般高矮：“现在我们平等了。不论是师生，还是……父子，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家明，你恨我吗？”孙家明侧过头去说：“最该恨你的不是我。”袁英杰愧悔地说：“你妈从没告诉过我她有了身孕，或者说，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我，我就走了。”孙家明说：“如果你留在村里，不计名利得失，你们就不会失去联系。”袁英杰神色空茫道：“我们那一代人，是一言难尽的一代，不止名利得失的问题。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忽然被一只巨手推到完全陌生的农村，一旦有机会回城，会条件反射似地逃回去。”孙家明听他说得诚恳，心绪稍平，可是蓦的，袁英杰接着说道：“有些话，难以启齿，但我今天什么都不瞒你。坦白地说，我跟你妈之间，没有爱情。知青文学为了追忆青春，经常有意无意地美化他们与农村女孩子的恋情。其实当时，我是因为……”孙家明猛然升起一股怒意道：“是因为妈救过你的命！是因为你在农村很寂寞！你以为你跟她好是恩赐，是奖赏，她会感激得五体投地，根本不应该再有什么奢望是吧？所以你心安理得地回城了，心安理得地成家了，心安理得地把那段经历从你的生命里抹掉，成了一个人人敬仰的大学教授！”
袁英杰无地自容道：“家明，我不知道你……你会这么尖锐！”孙家明说：“我也不知道你会这么狠心！”
他到底禀性仁善，亲生父亲在他面前忏悔，他不能真的无动于衷，便转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袁英杰痛苦地说：“我迟迟不来，不是因为我狠心，是没有勇气。在三十年后，我才忽然知道我欠了一对母子，欠得很多，很重，很不可原谅。”孙家明看着他说：“那你今天为什么来？”袁英杰说：“因为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不光是债主和欠债人，还是爸爸跟儿子。”
孙家明双手紧抓轮椅扶手。袁英杰说：“我们是亲人，你身上流着我的血，这个事实，不管你多恨我，不管我多不对，都改变不了。爸爸来看生病的儿子，不是应该的吗？”孙家明不答。袁英杰说：“你带着那些毛票来交学费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儿子；你卖那些易拉罐，被同学怀疑偷了东西的时候，我不知道被冤枉的是我的孩子；等你成绩优秀，热心助人，保送研究生的时候，我也只是庆幸我教出了一个好学生。”他的镜片后面是眼泪：“家明，你看你爸爸多糊涂，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儿子，他会懵懵懂懂地离开他二十几年，稀里糊涂地教了他四年……”
孙家明不由得淌下泪来，喊了声：“爸……”
袁英杰搂住他，话声都哽了：“我一走了之，要不是孙国旺，你这条命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世上哪有我这么不称职的父亲？我明知道你病了，心里想着你，成夜成夜地失眠，就是不敢来面对，世上哪有我这么懦弱胆怯的爸爸？”孙家明哭道：“但是你还是来了。你不够勇敢，但是你还是来了！”二人抱在一起，感到对方的体温，痛切地体会到一分孺慕之情。【小余高见：不管柯老师怎么自以为是、居高临下地批评，我坚持认为写情无错，只要能写出发自肺腑的真情。】
过了好几分钟，袁英杰控制住了自己，又劝住了孙家明。他推着孙家明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说：“坐了半天，累不累？”孙家明的郁积随着泪水流泄了不少，微笑道：“不累。”袁英杰说：“听说手术费筹得差不多了，这个星期就要手术？”孙家明说：“是的。我妈说你打了很多钱来。”袁英杰说：“爸爸不仅要再筹些钱给你做术后恢复的营养费，还要全程陪着你。你很快会好的。”孙家明点头道：“这样聊聊天，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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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2-5-29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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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29 13: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