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2-4-20 11:45 编辑
春节(刊发于2022格调1月)
年 食
临过年前两个月,父亲所在的工厂开始发放水果,通常是一箱苹果一箱梨一箱桔子。父亲扛上五楼,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将苹果与梨挑拣了瞅,确认安好无恙,又放回箱子,搁置到大衣橱顶部。 父亲审视的神情严肃认真,我和姐姐杵在一旁盯着,使劲吞咽口水。特别是既大又红的陕西红富士,只只圆润饱满、香气馥郁,隔着几步远都能嗅见它甜滋滋的味道。然而当下是不能享用的,要等过了除夕,父亲才会将它们从橱顶取下装入果盘,作为整个正月待客的水果。 比较麻烦的是那箱桔子。要长久存放,就必须先到山间拾松针,挑个晴朗的周日,沿路边攀登边捡拾,到家后洗净风干,趁松针还散发着清香,筛一层垫在箱底,然后将澄黄的桔子依次整齐放入。接着盖上薄纸板,再筛一层松针,摆两排桔子。箱子不必封口,但也要端到大衣柜顶,隔几天取下翻查桔子是否有糜烂的迹象。直至享用时,有个别桔子早已风干,剥皮困难,但因存放方式合宜,味道还是清甜可口的。
节前一周,父亲开始陆续拿回各种福利:带鱼、梭子蟹、大对虾、海蛰头。担负着一家老小吃食用度的母亲尤其节省,便对这些海货嘟哝几句作为抗议,多半觉得海鲜的数量少、肉质不够丰厚,却偏偏奢贵,有名不副实之嫌疑。因为均为冰冻产品,也吃不出多少鲜味来。那螃蟹蜷缩在方寸的冰块之间,颇有些类似放大一倍的琥珀,观赏性多过实用性。对虾个头不小,却只有寥寥三五只,还不够一人塞牙缝。只有海蛰头还算香脆可口,带鱼呢,不急着吃,可以煎炸好,留着一直享用。然而到底是福利,在除夕这天丢进火锅,配合大白菜、煎豆腐一通乱煮,美其名曰“什锦海鲜锅”。至于味道嘛,我和姐姐一同嫌弃:贵且无味。——很多年以后,我成为一枚资深吃货,海鲜成为佳肴名单上的头筹。 到了年二十九,父亲在柴棚养了几天的芦花鸡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父亲系着围裙,手持菜刀,腋窝下夹着板凳,提着一对鸡翅膀走到一楼的空地处。我们屁颠颠地提着热水瓶和水桶跟在后头。及至父亲坐下,菜刀在磨刀石上霍霍来回擦出光亮,一声不响的老母鸡猛然意识到大难临头,它拼命咯答叫唤,腾空的双脚乱踢乱窜,无奈翅膀被掐得死死的,它一对混浊的眼忽然迸出精光,吓得我们赶紧退避三舍。就听见身后三声长“嗷”,跟着几声短促的声响,转过身,母鸡的脖子倒悬,血水正扑答答滴落在洋铁碗,等血放尽了,父亲开始褪鸡毛,须臾之间,活物变作一团森白的肉,叫我感觉胆战心惊。但到了餐桌,这些悲惨的画面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只顾瞪着汤锅里的鸡:香菇的爽滑、鸡肉的紧实、鸡汤的鲜美,无不令人食指大动。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怜悯死去的哀魂呢? 年夜饭讲究的是丰盛。冷盘热卤、爆炒蒸炸、一共十八道菜。饭桌分为两张,大的长辈环坐,小的孩子们围坐。小桌上的菜并不另行烹制,是从大桌的碗盘里匀出的一部分。大家族人口众多,外公外婆、阿姨舅舅、父亲母亲聊着他们的闲话,冷不丁一只胳膊捧着空碗伸到面前:“吃完啦!”是邻桌的孩子们来添菜了。 年夜饭桌上有趣的话题来自父亲的提问:“你们说,一只鸡有几条腿?”“这还用问,当然两条!”“不对!”父亲狡黠地眨眼,“是四条!”他捞起汤锅里的鸡腿,一只只碗分过去。那时我们还小,顿觉神奇,真的有四个哎!——后来 才明白,是父亲将鸡翅斩成了两截,其中两份“鸡腿”其实是翅根。第二年父亲旧话重提,但我们吃吃笑,没有人答理这个茬了。 除夕必备菜式大家基本雷同:八宝饭、八宝菜、烧全鱼。寓意吉祥。八宝菜必须在年前腌制,里头有红白萝卜、香干、雪里红、木耳,均切成细丝,炒制后佐以盐、糖、少许香油,等冷却装在搪瓷脸盆。别小看这道菜,整个正月的餐食荤多素少,早晨弄一碗清粥,配上清爽的八宝菜,别提多开胃了。烧全鱼呢, 则选大条的鲫鱼或鲤鱼,红烧清蒸葱油都可,翻动的时候两人挟筷,同时发力,勿求同一时间翻转。新安江青山秀水,人口一半本土养育,一半为建设电站时全国各地迁居而来,故习俗纷繁,各有说道。像制作八宝菜本应是安徽的习惯,在此落地生根;又比如翻鱼的忌讳,则来自本地九姓渔民。
扯远了。再说到年货,除了瓜子花生山核桃各式糖果,还有自家制作的花生糖。午饭过后,父亲洗净双手,生起小火灶,将花生放入锅中翻炒,等花生略微变色时,便关火,趁热搓掉花生外衣。接着煮半锅冷水,待之沸腾,丢入红糖仔细熬煮,煮时要不停搅动 避免糖浆过早结块,然后把花生倒入糖浆混合均匀,起锅,装入塑料袋擀薄,趁热切成方块。花生的焦香红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我的肚子咕咕叫,偷偷瞟父亲,趁其不备抓起一块就寒进嘴里。哇,虽然有点烫有点粘,但真叫一个满嘴留香! 花生糖凉透了全部丢入酒瓮。再以报纸封口,绵绳扎紧,藏在门后。坛子约及膝高,口小肚大,静默地站着。它仿佛拥有神奇的魔力,诱使我每隔一两日就将魔爪伸进掏出几块糖来享受。凉透的花生糖香脆可口,甜而不腻,真可以给它颁发“最佳节日零食”奖章。 节日里人来人往,再有意外之喜,仍和吃脱不掉关系。油纸包装的甜软小蛋糕、包装精美的荔枝干桂圆干都颇受欢迎。有回小姨带来一盒子酒心巧克力,拆开看,五彩缤纷的包装,带点酒意的奇香扑鼻而来。先吃了一粒,呀,简直是人间美味!于是秉承着先苦后甜的原则,隔一周嗅嗅看看,就是不吃。大半个月后,一堆黏糊糊只余酒气氤氲的巧克力新鲜“出炉”,我瞪着它们后悔莫迭,欲哭无泪。
节 目
除夕要贴福,放鞭炮和烟火。晚饭前先炸响一两串,表示自家准备开桌。年夜饭吃得早,才 三四点,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就不绝于耳了。整个小镇空气中硝烟弥漫。这是第一轮。第二轮要等到和电视机里的春晚主持人一起倒计时结束,这时候夜幕有如变幻的舞台:流光溢彩、火树银花,背景是连绵起伏的鞭炮声。烟火“嗖”一声飞窜至半空,顷刻间东边开出一朵,西边闪耀一束,也分不清楚谁是谁了。 我生性胆小,父亲放鞭炮的时候是不敢靠近 的,但爱持着“火箭筒”威风八面地站在五楼阳台,看它喷射出的火花在夜空逶迤掠过。还有一种绿豆大小的“啪啪炮”,脑门上顶着短小的引线,往地下狠狠一摔,它就会噼啪作响,孩子们多半爱玩这个,几个人合成圈,比赛谁摔得更有气势,声音更脆响。最后有一种筷子长的小烟花,只须捏在手里划圈它就会咻咻地发出火花——也是我的所爱。
早前年夜饭后的例行节目是春晚,一家子对着电视品头论足:父亲喜欢杂技,母亲期待小品,我则热爱民族舞蹈的水袖。那些年的不少歌曲也借着春晚流行开来:费翔、庾澄庆、毛阿敏、郭富城……艺人的姓名也随之家喻户晓。 看春晚常有加塞节目,什么节目?是父亲变幻的小魔术。比如他用香灰在白纸上涂了字,将 纸往胳膊上一扑,翻过来时纸上空白,那几个字凭空跳到他的手腕上去了;又比如抽出一管拇指粗细的钢筋,将之弯绕在胳膊上四圈之多……这番表演令我与姐姐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最盼望的是翻算命牌:麻将在我家是不受欢迎的,父亲自制了一套三折叠的命牌,上面写了些俚语式的句子,配上粗拙的彩笔画,每人抽出三张,预示着来年的命运,以上上签、中上签、中平签和下下签分类。有一次我抽到的是小山羊滚下山坡的下签,顿时小嘴一撇,眼泪打转,父亲连忙安慰我说:“羊也是龙哩。妈妈姐姐属龙,是天上的龙,你属羊,是地上的龙!”我这才破涕为笑。
春晚结束后,母亲转战起了电视剧,父亲出门溜达,我和姐姐商量着要不要守夜。姐姐建议 步行到广场看有什么好玩的,于是两枚穿着臃肿的少女晃荡在小镇,凌晨两点的街头并不似想象中热闹,除了三五个社会青年,几乎没有什么人迹。此刻喧嚣消逝,天幕低垂,清冷的夜色中搀杂着残存的硝烟气息,更显出繁华散尽的孤凉。我们像两只瑟缩的小刺猬,跺着脚,呼着白气,又不肯承认自己的“傻”,从小镇东头走到西头,西头再走回东头。终于,姐姐忍捺不住,说一声“回家!” 在家也是要守夜的,可以看武侠小说,或者用扑克玩丁钩钓鱼的游戏,只要翻出和上面相同 颜色数值的牌就可以收“一串鱼”,因敌我双方 势均力敌,直到天快亮了,游戏还没结束,我和姐姐早已嗑睡到东倒西歪啦。 记忆中最特殊的一次守夜,是姐姐带我到新平哥哥的值班室,外面大雪纷飞,屋子里燃着电炉煮着咖啡,录音机里播放的是蔡琴,桌上放着金庸——一个人的新年夜,也可以过得如此美丽!我大大地心折了,新平哥哥替我冲了咖啡,端出糖果点心招待我们,我们就在温暖如春的值班室度过了大年头一个长夜。 如今我已不惑,却依然记得幼时年节种种,孩子们见风就窜,在网络的世界奔走,连除夕也不例外。鞭炮是不准放了,美味佳肴唾手可得,年的味道是越来越淡了,但我期待她可以安静下来,听她的母亲说道从前的年:那会儿,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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