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2-4-12 11:15 编辑
旧城之王
阿缺
朋友聚会,有个爱看小说——言情小说的女生提了一嘴最近书荒。做为同好,我跟她讲,你可以看我的小说塞个牙缝儿。为了显得我写得还不错,我特意缀了个闪烁其词的描补,想当年。
本来的意思是想吹嘘一下当年我粉丝过万,但看言情小说的人多半脑回路比较一根筋,直接理解成溥仪的《我的前半生》。看完没多久伊很郑重地问我是不是确有其人,我在心里慨叹了一把后,跟她说,里头涉及到一些人,你不要外传。
她就全然信了。像我小时候看孔乙己那样天真地以为小说即传记。
而实际上,整个小说里面唯一真实的是,我爸妈家那片即将拆迁这么一件事。也是基于这一点,朋友对整个小说的里里外外都深信不疑——她以前和我住在一个片区。当然,这和我写得好也是分不开的。
跟现在的新式楼盘不同的是,从前的住宅区基本是依托单位厂区建立的。建制规模大的,如建设兵团那样;小一点儿的,就是我爸妈这样的单位家属区。通常距离单位绝对不会超过一刻钟。
我堂姐他们家的单位家属区在当时算是数一数二的规模。他们甚至还标配喇叭。早晨起来,窗外电线杆上挂着的喇叭里正在播报新闻,国内国际形势穿过晨曦,混杂在中华牙膏独有的香气里,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滋啦作响。
我那时还在念小学,某一年的暑假被托管在了堂姐家住了两三天。头一回在大清早从广播站的大喇叭里听到新闻。又眼睁睁地看着大人们在喇叭声里一个个出门,汇入外头三三两两的人流中。渐渐地,家属区安静下来。
我堂姐那会儿正值妙龄,陷在恋爱中尚且自顾不暇,不再像以前那样花大把时间带小屁孩玩耍。为了安顿好小鬼,她尽可能地借来了两本书打发我。于是,我坐在门前的荫凉里,翻看一本又脏又破又厚实的《简爱》,和一本又破又脏又厚实的《格林童话》。两三米开外,野孩子在嬉闹,几个家庭妇女们聚一块闲言碎语。这些嘈杂琐碎的声响,很容易就化作白噪音,倏忽间消失于我的神魂之外。
大约是去的少,我对堂姐家那边一直充满了好感。觉得那是块风水宝地,很多有趣的事都会在此上演。直至后来全市搞创卫,环境大改造,那一带被扒掉了残破的围墙,沿街处袒露出内里的宿舍楼。某一日坐车路过,看到红砖砌就的墙体破破烂烂,门窗漆皮斑驳,蝼蚁一般的住户面无表情地守着自家的小面馆,不免大失所望———不过如此!
关于我童年美好回忆的拼图,自此消失了一角。
和这块破败之地不同的是隔街相对的针织厂。二者的辉煌和没落几乎是齐驱的。只不过针织厂被资本接管后改造成一个文化创意园。红砖砌就的墙体嵌入了整块的大玻璃窗,外沿包着高级的墨绿色窗框。老式的三角顶厂房改造成酒馆餐厅和书屋。屋前屋后,栽种了各色草本藤本花卉。有一年,年轻的园艺师在朋友圈晒他给别人造的景观,三角梅的热情从阳台泼出来,收都收不住。
我领着我爸我妈来这个创意园转过好几次。看到园区里特意安置的几架废旧的机床车床他们很是感慨。假模假式地上了上手,重温一下当年在厂子里的时光,并拍照留念。
我还能依稀记得点我爸的车间大致情形,车床,吊机和踩在脚底弹性十足的钢板。直到现在我也很喜欢闻机油味。他们的车间厂房和创意园里的老房子们几乎都是一个形制。只是他们单位早就被拆的没影儿了。原先厂区那块,现在清一色的都是超过二十多层的高楼。
我爸妈一点儿也不喜欢新楼。嫌人家房子逼仄,户型不板正。他们对现在自住的老房子很是自得。自觉再也找不到这样又方正又通透还敞亮的好户型。实际上,他们住的房子面积都不超过八十。为了扩大使用面积,大部分人家都在阳台往外伸出一个平米的空间,做一个小灶间,典型的底层小市民的生活智慧。
大概所有的单位住宅都是一个模子脱稿的。或者说,所有的单位生活区都是一个配套。带影院的俱乐部,开大会的大礼堂,二十五乘五十的简易游泳池,五毛钱一张票的澡堂,可以用暖水瓶打冰水的食堂,以及琳琅满目的红旗商场。
这些配套的基建,我将它们们零零散散地拆解进了我的一些小说里。在那里,我搭建了另一座新的旧城。
是的,是新的旧城。
最早是红砖墙,窗子是木制的,一格一格的玻璃得用一种灰白色的粘土固定在窗框里。后来又新建了一批灰色水泥外立面的住宅楼,楼道上有镂空的雕花水泥风挡。在那里,我度过了好一阵厌学的时光。
我对这一带说不上有多怀恋。倒也不是毫无感情,仅仅是没有那种浓浓的离愁。是几乎不曾离开过的地方,简直是唾手可得一样的寻常。完全没想过旧城会在我眼面前一点点的分崩离析。
毕竟是混凝土建造的砖混结构!
旧有的如今已所剩无几,周遭已然被摧枯拉朽的力量打造成新型的城市模样。这种摧枯拉朽的力量,我曾在电视剧里见识过。那时,徐小凤在《流氓大亨》里唱道,人生相见瞬即相分。
我因过于年轻,对瞬即一词理解不透彻。以为瞬即是以秒计。压根料不到,人生弹指间,并不是文学夸张。
如今,我已经活到了当年我觉得很苍老的年纪了。像我爸妈当年那样,有点儿瞧不上时下的一些潮流。我做着一些当年我爸妈被我嘲笑过的事儿,听一些老歌看一些老电影,开始顽固地怀旧起来。
有一年的夏天,在寂静漫长的午后,看到了王小帅的《我11》。全程无语,剧情一点儿没留意。所有的注意力都投诸镜头里的各种水泥建筑体。
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我曾经在怎样一个梦幻之地生活过。那些水泥建筑,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沿袭了前苏联的审美风格,既有罗马柱的礼堂,也有稍带未来意识的新式机关楼。在物质匮乏的时代 ,竭尽所能的营造出想象中的乌托邦世界。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到它们的美。直到王小帅给了我报复性地一击。
这些厂区以及生活区 ,就像所有的城市都有一个叫中山路的街那样 ,遍布了二三线城市的沟沟壑壑。
它们有一个学名 叫三线建设。
我爸妈他们那一辈的热血都抛洒在其中。而我,也在这样一个理想化的伪乌托邦里长大。
不记得是谁说过的,古人的文明并不是落后的,它其实是一个巅峰。后人很难超越。所以唐诗之后有宋词,元曲,另辟蹊径。
后来涌现出来的新文明在某种程度上讲不过是将旧有细分,扩展。就如同长大的你,看上去新潮,其实不过是照着你父母当年的脚印又走了一遭。
你迟早像他们那样 ,听你嗤之以鼻的老歌, 回味你当年的往事。
我曾经在小说里这样描述怀旧这种行为。我将怀旧视作背叛。那时,我以为过去和未来是对立的。一旦怀旧,即意味着你脱离了旧有的过往。
但上了年纪后,我才明白,自始至终,生与死不是对立面。在我苍老的肉身里还有一颗未泯的童心。这颗仍然有力跳动的心 ,只需一个指令 ,即能随意切换时空。
是的 ,我11了。在那个午后。
旧城之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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