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云压城,民国的天空“隆隆”滚着闷雷。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阻不住老上海千万朵霓虹陆续开放。珠光宝气的“夜巴黎”,此刻正热闹非凡。
“卓小姐,请你证实一下!”
“玫瑰皇后,杨先生真的移情别恋了吗?”
一大批小报记者守在“夜巴黎”门外,有的拿着速记本,有的举着照相机。“夜巴黎”的“玫瑰皇后”卓越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卓小姐……”
“你们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她终于负气嚷了一句。这句话一说,等于承认了所有流言。众人大哗,正要再接再厉,挖点材料,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伸手隔开了他们。
他护着卓越闪进那扇旋转玻璃门,穿过舞池、乐队,直奔后台。化妆间里,另两个舞女互相使了个眼色。卓越假装没看见,随手拿了一张法币给那男子:“谢谢你,阿德。”阿德收起钞票,躬身道:“谢谢卓小姐。”他退开去了,卓越知道另两个舞女的风凉话也该来了。果然——
左边眉眼紧俏的伍薇磕着瓜子道:“玫瑰皇后,怎么了,眼皮子这么肿?”右边的巫婷修着那血滴滴的红指甲道:“我们卓小姐牙尖嘴利,从来不让人的,也有被记者问住了的时候?”伍薇瓜子壳吐得到处乱飞,格格笑道:“好汉难敌双拳,她再厉害也敌不过人家那么多张嘴呀。”巫婷笑着走过去拍拍卓越道:“谁叫你这么红呢?‘夜巴黎’的台柱子,他们不盯着你盯着谁?更何况杨亦秋跟你的事闹得满城风雨……”
卓越本来懒得搭理,可一听见“杨亦秋”三字,立刻双眉竖立,“哗啦”一声拂掉了梳妆台上的香水瓶、粉盒,纤手一扬,就是一个耳光。伍薇往后一缩,巫婷手快,一把捏住了卓越的手掌:“你真以为你是‘皇后’?还打起人来了!”
三人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呀的一声开了,进来一位中年女人。她年约三十五六,风姿绰约,手上夹着一枝“美丽”牌女士香烟。
三人叫声“张姐”,忙松开手。那张姐名叫张另,下巴一扬,朝着一地的瓜子壳和化妆品道:“怎么回事?”伍薇陪笑叫人打扫,张另拍拍卓越道:“你跟我来。”
卓越跟着她来到偏间。张另坐在沙发上,一条腿跷在另一条上,皮鞋发着光:“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她们的嘴是坏了点,可你也不好,大庭广众对着记者嚷嚷,你不是送了闲话给人家讲吗?”她吐了口烟圈又道:“像我们这种人,本来不怕别人说,说的人越多,身价越高,来捧你的人也越多。可有一件,不能让人家说一句:‘这丫头是给人男人扔了的!’声色场上,立刻就跌了身价。今天要不是我叫阿德去救驾,还不知道你要说出什么好的来呢。”
卓越垂头听了半晌才道:“知道了。”她见张另的烟将要吸完,从手袋里掏出个精致的银色打火机,帮张另点上了。张另的脸融在烟雾里,轮廓也柔和了些:“明天我请人弹压那些记者,叫他们在报纸上少说两句缺德话。你呢,就安安心心回去睡一觉,把那姓杨的忘了。”
说得容易,那个英俊斯文、眼睛会说话的杨亦秋,是说忘就忘的吗?
卓越站在“夜巴黎”门口,玻璃门还在身后转着。卓越向街对面的黄包车招了招手。车夫黄坚就跑了过来。卓越在车上眯着眼看街两侧的雪浪银花。杨亦秋第一次请她吃夜宵也是搭这辆车去的……
“不想他!”卓越甩了甩头。连他们一起走过的路都不要再走!她吩咐黄坚从另一条小路上走。
夜深了,大马路上虽然灯火通明,这条小煤渣子路却只有几盏黯淡的白灯。一个霹雳,把四周照得雪亮。卓越见了这天地之威,有些害怕起来,她隐约见到前面有两条人影,刚要说话,忽见后面也有影子一闪。她低声道:“快走,我给你双倍车钱!”黄坚快乐地答应一声,大步流星,一转眼到了巷头。
“嘭!”一记闷棍打在黄坚身上。卓越惊呼声中,黄坚已倒在地上。黄包车一歪,卓越重重摔倒,膝盖上蹭破了,顿时流出血来。
卓越以为遇见了抢劫的,双手护着皮包颤声道:“你们……想怎么样?”那人手持棍子,黑布蒙面,低下头来瞧她。他旁边的人“咦”了一声:“不是她!”拿棍子的人伸手捏住卓越下鄂,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是‘玫瑰皇后’?”卓越往后一缩,暗想:“光是抢钱就罢了,他要是有别的企图,我就跟他拼了!”不料另一人道:“老二,别惹事,既然不是咱们要找的人,由她去吧。”话音刚落,黄坚猛的跳起,抱住他的双腿。那人被黄坚扯倒,双拳如风,砸在黄坚身上。黄坚死命遮拦,双手乱抓,“嗤”的一声,竟撕下了他蒙脸的黑布。这人脸上一道刀疤,貌相凶恶:“放你生路你不走,在你面前露了相,巡捕房怕要请老子吃饭了。老二,动手!”那拿棍子的汉子踏上两步,举起木棍。卓越尖叫:“不要————”
“啪!”棍子落地,那人右臂立刻红了一片:“有人放冷枪!”两人踢开黄坚,一阵风般的跑了。
卓越回过头去,见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旁边三个男子护卫,其中一人挟着备用的黑伞,另一人手上有枪。那女人过来,俯身拉起卓越,又叫手下照应黄坚。卓越小声道:“谢谢。”那女人秀眉一蹙:“该是我说‘对不起’才是。他们本来是来暗算我的。”附近几名巡捕被枪声惊动,跑来查看,一见便道:“你们什么人?带枪夜行?”那女人不答,她的手下掏出一张名片递去:“蒋先生拜上贵局长,请他有空来蒋公馆喝茶。”巡捕们神情大变,客客气气说了些场面话,点头哈腰而去。卓越满腹疑窦,却也不好多问。那女人叫拿伞的手下送她回家,又命赔一辆新车给黄坚。卓越正要走,那女人又叫住她道:“我写个地址给你,要是不嫌弃,明天午后到我家来坐坐。我和我哥给你压惊。这样我才心安。”卓越只得让她在自己掌心写了一行字。
那女人去了。炸雷声中,大雨倾盆而下。
卓越的家是个单门独户的院子,敞亮清寂,在上海是少有的。她们一家三口刚来时是租人家的亭子间,三个人挤在一起,连剪个指甲都能蹦到对方脸上。自从进了“夜巴黎”,得到张另的悉心栽培,她越来越红,经济上也日渐宽裕,终于在城郊一带顶下了新房子。她想请两个佣人,她母亲卓太太说“做人不能忘本,我是天生的劳碌命,还是我跟你姐姐来服侍你吧。”卓太太每天都给她等门,这时忙嘀嘀咕咕地开门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一看她头发散乱,双膝沾了血迹,忙问“怎么了”。卓越道:“进去再说。”
拴上院门,主屋前一棵柳树丝丝缕缕倒挂下来,柳条在风中微微晃动。旁边的槐树也安安静静立着。这一番和平景象和刚才的变故反差太大,卓越摸摸树干,不禁流泪。卓太太照着民间的土方从地上沾了两点土,涂在女儿鼻尖上道:“越儿不怕。”卓越破涕为笑:“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
娘儿俩进了主屋,先闻到一阵甜香。卓越擦擦泪道:“姐姐也没睡?”她姐姐卓思递上一碗红枣桂园汤,说是润喉补气。卓越高高挑挑,卓思比她稍矮些,眉眼虽不及卓越俏丽,却多了一层婉转娇媚。当下卓越把经过说了,三个人猜了半天也摸不清那蒙面人是什么路道,那个救了她的女人又是什么来头。卓太太劝卓越不要去那女人家里,卓思却道:“妈要是不放心,我陪妹妹去。”卓越点头,略一收拾,也就睡了,心里觉着那女人事事透着神秘。她想她姐姐也一定觉得很好奇。
二
第二天中午,卓家姐妹打扮了一下,按那地址找上门去。“夜巴黎”做的是晚生意,就算有几个散客,也用不着卓越这样的红人去应付。白天的时间向来是归她自己支配的。
那蒋公馆是西式洋房,极为醒目。卓越、卓思跟门房说明来意,门房进去问了一声,就领她们进门。一条石子铺的甬道夹在两排法国梧桐之间,道旁是座伟丽的大喷泉,“哗哗哗”飞珠溅玉。客厅里,那女人早已笑着等候,还照英国规矩备了下午茶。三人互相问好过了,那女人道:“昨天害你受了委屈。”卓越道:“那些是什么人,胆子这么大?”那女人道:“是这一带新兴起的一个帮会,叫什么‘木人会’,人人都用木棍。近半年来势力扩展得很快。警察局也在头疼呢。”卓思插了一句嘴道:“那他们跟您有什么过节呢?哦对了,也不知您怎么称呼。”她假作不经意地就问了两个关键问题,为人显得比卓越厉害得多。那女人向她笑了一笑:“我姓蒋,商会主席蒋先生是我哥,‘木人会’大概对跟洋人打交道的官员都有偏见,以为我们全是李鸿章呢。”卓越一听姓蒋,又听说是商会主席的妹妹,脸上立时变得毫无血色,拳头紧紧握起。
卓思继续笑道:“蒋小姐明知有这些亡命之徒盯着,深夜还敢出门,要是我,早就关起门来睡觉了。”蒋小姐笑笑道:“我从法国留学回来,一直有个心愿,就是画一幅上海的精确地图。中国人在测绘方面本来就落在人家后面,现在日本人逼上来了,战事一起,把地图交给***,就更有价值……”卓思笑道:“蒋小姐为国为民,真是新女性的代表。”
蒋小姐笑吟吟地让卓越喝茶,又要她吃茶点。卓越“豁”的站起来道:“请问你是不是蒋烈儿?”蒋烈儿怔了怔笑道:“你知道我?”卓越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人。”卓思一转念间明白了,还没想好如何应付,外面一个男子走进,边笑边道:“来朋友啦?”他一见卓越,笑容就凝固了。卓思道:“杨……亦秋。”那杨亦秋看看卓越,看看蒋烈儿,神色尴尬。卓越看看蒋烈儿,看看杨亦秋,冷笑道:“你们不用演双簧了!”蒋烈儿忙道:“原来你是卓……小姐。你误会了……”卓越冷哼一声道:“误会也好,故意的也好,我都没空奉陪。姐姐,我们走!”卓思不便再说,和卓越联袂而出。
她急怒之下,快步出门,不防外面正有一人进来,两人几乎撞到。她连忙退后,见一个男子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便猜到是蒋主席,也不招呼,绕过他又往外走。卓思却向蒋主席笑了一下算是招呼。蒋主席道:“两位怎么了?嫌烈儿招待不周吗?”卓越停步回头道:“她招待得很周到,怕我无聊,连我以前的熟人都叫过来了。”杨亦秋叹了口气,侧过身去。
“小孩儿家,好一张利口啊!”
卓越卓思几乎同时见到了一位美妇人。她年纪比张另还大些,穿的却是旗装,双手笼在袖内,款款走来,步步生莲。仆人们忙去扶她。蒋主席、蒋烈儿齐叫:“敏姨。”敏姨向卓越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头上梳得乌光水滑的“贵妃髻”也随着颤了一颤,越显得脸庞丰盛。她道:“再美的女子,在艳阳日光下也难免缺点尽现。卓姑娘却依然光彩照人,果然是天生的美人胚子。”阳光透过窗户打在卓越身上,斜斜的一束,倒像“夜巴黎”的灯光,有种舞台的效果。卓越不为所动,只道:“不敢当。”携着卓思去了。
外面传来铁门关合声。蒋主席蒋子谦道:“‘玫瑰皇后’脾气好大。”敏姨笑道:“你好象挺注意她的。”蒋子谦笑道:“和汤玛士到‘夜巴黎’谈事的时候看过她跳舞。”他怕再说下去让杨亦秋难堪,便脱了西装,换上家常马甲,回房休息。蒋烈儿拉住杨亦秋道:“今天真不好意思……”杨亦秋拍拍她手勉强笑道:“傻瓜,我又没怪你。我到游泳池去。”蒋烈儿目送他出了客厅,回头见敏姨似笑非笑,便挽着她膀子道:“干嘛这么看我?”
敏姨伸指戳了她一下道:“你这个小妮子,骗得了天下人,也骗不了我。我在你们家二十年,大风大浪都见过,你虽然聪明,道行还浅呢。”蒋烈儿拨着她的头发不言语。敏姨道:“你昨天晚上就知道她是谁了,有意装糊涂,把人家诓了来跟杨亦秋对个面儿,你说你坏不坏?”蒋烈儿道:“昨天我听‘木人会’的人叫她‘玫瑰皇后’,的确就猜到了。我设这个局,也是想看看亦秋的反应,顺便让卓越死心。”敏姨掏出铜烟袋儿吸了一口:“你对杨亦秋也算全心全意了,就不知他感不感你这份情呢。”
杨亦秋说去游泳池,其实只在边上转了一会儿,见无人留意,就快步走回,从侧门绕过客厅,直趋卧室。卧室有七八间,由一条长长的走廊连起来,蒋烈儿、敏姨住左面两间,蒋子谦独居右边第四间。他睡房隔壁另有两间房,一间是大书房,另一间长年锁着,除了蒋子谦,连蒋烈儿和敏姨也不能进。杨亦秋轻轻开了书房的门,蹑手蹑脚进去,回身轻轻、轻轻地把门推上。书房里三面是书架,除了经史子集、三国水浒、《资治通鉴》,另外大部分都是硬皮烫金的西方典籍,有一些还是未经翻译的原文。杨亦秋在书桌里仔细翻过,又按原样复原,到书架边翻那些厚厚的大书。
外面脚步声响,杨亦秋把书放回,隐身门后。脚步声远去,他松了口气,重又拿下一本《拜伦诗集》,快速翻过,拆下封皮,检查夹层。门一响,他迅速套上封皮,单手捧书,另一手撑在书桌上,佯装读得入神。来的是蒋烈儿。她一愣笑道:“你在这里?不是去游泳的么?”杨亦秋笑道:“太阳大,晒得一池的水都热了。我怕被煮熟了。”蒋烈儿笑道:“我哥哥的书房,除了我,谁都不能进的。”杨亦秋将那诗集插好道:“拜伦的诗写得真好,这几句简直就像我要对你说的。”他一手插在裤袋里,背诵道:
“凭着你那些松散的发辫——
爱琴海的清风将它们眷恋;
凭着你眼皮——那乌黑的眼睫,
亲吻你颊上嫣红的光泽;
凭着你小鹿般迷人的眼睛,
我爱你呵,你是我生命!”
杨亦秋边朗诵边表演,蒋烈儿笑打他道:“贫嘴,也亏你,看了一遍竟然就记住了。”二人依偎着出门去了。在蒋烈儿没有留意的一刹那,杨亦秋又回头看了一眼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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