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21-10-2 20:08 编辑
创作谈:
十一月回乡探母,也见了一见久别的姨妈,我妈的亲妹子。她是个苦命的人,青年丧夫,中年丧子,老年(今年三月)丧女——至亲的人都已统统离去。
其实这次见她我很忐忑,因为我除了拿点小钱聊表慰问,我怕自己难以面对她的悲伤。姨妈没有要我的钱,但是,她也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悲伤——从今年三月丽姐离去,也不过是只过了半年多。她长胖了一点,声音很和悦地告诉妈妈和我,她每天教一帮老年人跳舞,丽姐的丈夫虽然返回深圳去工作了,但经常通电话,很关心她。总之她说,一切都好。
我既唏嘘又感动。
柔和开怀是一种力量,在安顺岁月里是,在多艰的岁月里也是。
在景德镇陪伴母亲的那短暂几天里,我不只一次对她说,姨妈身上有值得我们母女学习的光辉灿烂之处。我们不需要,甚至不配有资格去同情她。我母亲就说,那你就写一写你姨妈吧!
我至今为止没有写出什么名堂,但我妈却喜欢动不动就让我写一写!我想了想说好。我之所以要想一想,那是因为从年少我其实就和姨妈及姨妈家的表哥表姐没有太多情感交流,远远不及我和大舅和小舅家感情深厚,我怕写不好。
事实上是没写好,情感底蕴太浅薄了,整个小短篇,虽然努力做到含而不露,但还是太直奔主题了。
那天我妈还说,你写你姨妈,可以带一笔我吗?
哈哈,所以我就在结尾处,在小说中的韩碧香老师教跳舞的场景中,加了另一个老太出镜——
一个腿脚不太利索,心胸也不太开阔的老太,拎着一袋水果,去看望她新近孤寡的老妹子。然后,悠然收笔。
虽然写得不好,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在散文,诗歌,评论,小说等诸多题材创作中,我最最喜欢的还是小说。那种意在言外,情在事外的含蓄和未知,犹如一个人蒙面藏刀夜行,花树灿烂或者就在前方,或者永远不至,又有何关系?
碧香这个人物的名字是取了我妈和我姨妈名字中各一字。
感谢。愿我的亲人,余生安详。
啼妃2019年11月24日
一
“叮铃铃……”电话突兀地响起来,碧香整个人抖了一下,从老花眼镜上抬起眼睛看着电话。
“叮铃铃……”电话持续地响着。碧香从桌子跟前起身,蹒跚地移步到沙发边接起电话。
“喂,妈,是我,金龙。”
“嗳呀,金龙啊,这么晚了打电话来,你吃过饭没?还好吧……”碧香开心起来。
“妈,我吃过了,都好的。你……怎么样?”金龙问。
“唔……我没事啦,还好啦……”碧香说。
“妈——”金龙在电话里顿了一顿,继续说,“清明要到了,多给阿莉烧点纸钱。”他的嗓音低沉着。
“嗳——我买好了,我多买一份,金龙,难得你对阿莉有心……以后你要好好顾自己了,有合适的对象要……”碧香絮叨起来。
“妈,我知道了。你注意身体,我过年回来。对了,我网上给你买了双鞋,过几天就到了,你记得收……”金龙又说。
“好……嗳,多谢你啊,金龙。”碧香的声音微微湿了。
“妈,我们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那你早点休息。”
二
接完金龙的电话,七十三岁的碧香继续回到吃饭桌子边写冥包。
“南山落马桥墓园A区10排12号陈振年收。”
“南山落马桥墓园A区12排16号陈若非收。”
“南山落马桥墓园A区47排9号陈若莉收。”
碧香抖抖索索写完陈若莉的莉字最后一笔,老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她放下笔,用一只老手捂住脸,呜咽了一阵。然后站起来,走到陈若莉房间,拿起桌上她那簇簇新的遗像,用手抚摸着,喃喃自语:“阿莉呀,这是第一次到你爸爸和哥哥那边过清明呀,妈今年要准备三份冥包了,我会给你们都准备很多钱的,他们在那边好不好啊?你走得不久,时常托梦回来呀……”碧香自说自话得涕泪横流。
三
夜渐渐深了。碧香把写好的冥包一个个用胶水封好。她在窗口喝一杯茶。窗外的桃树是二十三年前,阿莉和金龙栽的,那时候他们正恋爱。今年的桃花开得迟了,到这四月里,才悄悄地报春,又悄悄地落了。碧香站在窗前,在一片漆黑里,似乎听到了一瓣瓣桃花落地的叹息。她睁开昏花的老眼往外望去,仿佛穿越了黑暗,看到一片粉色的海洋中,穿着婚纱的阿莉和金龙拉着手往前跑。阿莉笑得真响亮,不时回过头来,娇俏地喊一声:“妈——”
自己捧在手心里养得千娇百媚的女儿今天就要嫁人了。碧香心里既悲且喜,她一边嘴里“嗳嗳”地应答着,一边眼眶里却流出滔滔的泪水。
“阿莉今日嫁人,不作兴哭啼啼的。”穿着中山装,头发乌黑,眉清目秀的陈振年忽然走到窗子跟前来对碧香说。
“咦,振年,怎么是你?”五十出头的碧香吃了一惊。她情不自禁扯一扯自己今日穿的红衫褂,又摸一摸自己的头发。振年竟然一点也不老,还是三十几岁的样子。而自己已经老得很了,不是阿莉今日出嫁,哪里还会穿什么红衣裳?头发已经白了很多,趁着阿莉的喜日子也去染黑了,但头顶中心那块,很快就又白了出来。
五十出头的碧香见了振年,心里一阵迷糊,很快反应过来。阿莉结婚那一年,她爸爸振年已经死了十五年了。女儿今天出嫁,他竟然也来了。
“爸爸,你怎么来了?你是阴间里的人呀!”碧香忽然又听见儿子若非的声音。妹妹结婚的时候,若非还差一岁到三十呢,却老气横秋蓄了胡子。脸色黧黑蓄了胡子的陈若非和白白净净的陈振年就这么面对面看着,这哪里像是父子呢?陈振年分明是听到了陈若非喊他的,却不应,他怔怔地看着若非,脸上先是一点表情没有,继而突然布满了哀凄。陈振年顾不得再说什么,转身要走。陈若非却追上去拉他,“爸爸,你来都来了,就吃一杯妹妹的喜酒再去吧……”陈振年却狠狠甩开了陈若非的手,他泪流满面踉踉跄跄地逃走,嘴里凄惶地呼号:“不要跟着我,你不要跟着我,不要到我这里来……”
四
碧香杯子里的茶凉了,窗外起风了。眼泪在她的老脸上,也干了。
“原来,阿莉结婚那一年,若非也看见了他爸爸,说明他也是快要死的人呀!嗳……”碧香悠长地叹了一声。
碧香洗漱一番,就到床上去睡了。躺在被窝里,陈振年,陈若非,陈若莉三个人的脸,像三幅画一样一一在她眼前闪现。奇怪的是,死得最早的陈振年的样子却最年轻,三十出头,白面红唇的样子。而陈若非就是他走的时候的样子,三十七八岁,面色黧黑,蓄着胡子,嘴边叼着一丝很诱惑女人的笑意。陈若莉是最小的,但样子却最老最难看。她上个月三月九号才死,四十八岁。由于疾病缠身,又做靶向又做化疗什么的,到最后竟然是骨瘦如柴满面病斑,头发也掉光了。所以,想着陈振年和陈若非,碧香心里就不那么难过了,想起阿莉,她这颗心还是生生发疼!
“阿莉,到那边就再没有病疼了,妈妈给你寄了很多钱,你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啊,阿莉本来就是漂亮的女仔啊……”碧香缩在被窝里又自言自语道。
“振年,若非,你们两个,在哪边都是阿莉的亲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哥哥,她新到陌生地方,你们要关照她呀……”碧香继续自言自语。
好像振年和若非都笑着点头了。哦,碧香放心了一点,好像有点瞌睡了。
“妈——”咦,好像阿莉又在喊自己。
这次碧香看见的阿莉很年轻,很漂亮。她穿着一条湖蓝色的掐腰连衣裙,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高高地缚在脑后。她的脸圆润,饱满,一丝皱褶也没有,更别说什么病斑了。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就像两颗黑葡萄浸在琼浆玉液中。
哇!阿莉和金龙谈恋爱时就是这幅样子。原来到了那边,变年轻变漂亮这么容易!
“嗳——”碧香应了一声阿莉。她愈发觉得瞌睡朦胧,终于睡着了。
五
碧香竟然一夜沉沉好睡到天亮!
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耀进来,碧香还躺在床上,就听见窗子底下有人喊:“碧香老师,韩碧香老师,来教我们跳舞哦……”
“呀呀呀,今天竟然起晚了!”碧香连忙爬起来,蓬着头趴到窗户口去应:“来了,稍等一下,我洗个脸就来……”忙忙地起床、叠被、漱口、洗脸,又把白头发一下一下梳理整齐,换上出客的衣服。微波炉里转一个地瓜,拿一罐牛奶放在随身小包里。碧香出门前还是到阿莉遗像前又张了一张,就像从前看她是不是还睡着一样。但她知道,现在,她做什么,阿莉都看得见了。
“阿莉啊,妈会好好活着的,金龙也对我好,你也要好好的哦!”碧香又自言自语了一声,就一边啃着地瓜,一边换鞋出门去了。
“碧香老师来了来了,大家队伍排排好,音乐放起来……”一帮老人起劲起来。
另一个老太,远远地看着碧香扭腰抬手地在教一帮老年人跳舞,她佝偻着背,拄着拐杖,手里拎了一袋水果。
啼妃二0一九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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