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记得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家搬家了。旧家到新家的位置相距不过百米,但我们住进新楼房的五楼了。是爸爸单位里分的房子——那时候的员工福利真心好啊,一笑!我们家一共五个人,分得一套三室一厅。爸爸的分配是我一个人住一间最大的房间,按照现在的叫法就是主卧,房间里有一张全新的小床和一张全新的书桌,地板做成那个年代最流行的立体格子,一个红格子夹着一个黄格子。也有的人家里做成一个黑格子夹着一个白格子,真的就很像围棋棋盘了。然后爸爸和妈妈住一间次卧,次卧比我的房间还小些,不过带一个阳台。然后,我还有两个哥哥,那一年,他们都已经是身长玉立的大小伙子了,但爸爸把他俩安置在不到八平米的最小的房间里,俩人睡一张床。我当时浑然不觉,现在看来,觉得爸爸真是太偏心了。这种分配,即便在外人看来,也不免愤慨的。
那时候,我二哥每天放学回家,只能在客厅的饭桌上写作业,而我就是在自己房间的大书桌上了,待遇完全不同。我二哥经常会故意到我房间霸占我的书桌,我心情好的时候,会和他一起使用书桌,一起分享零食,我心情不好就会赶他出去。我承认,我爸爸从小养得我很肆意,有些霸道。后来,我爸爸又在我房间里安置了一台落地式立体收录机。为这台收录机的安放,据说我二哥在我妈妈面前痛哭了一场。我妈妈一再安抚他说,你要听进去听就是。一个人听评书很没意思,所以我就没拒绝我二哥进我房间来听评书。就这样,我和二哥都爱上了听单田芳的评书。我二哥说起来还是有点清高的,他来我房间听评书从来不坐我床上,连椅子也不坐,他都是席地而坐,端着一碗饭大口大口扒,扒完了就用筷子在空碗底吱吱叫地划,搞得我也养成了这样一个鬼习惯。一个偌大的落地立体收录机的两边角落里分别席地而坐着一男一女俩个人,那些红的黄的格子之上是白衫黑裤或是白衫黑裙。“杨六郎提枪便战……”“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印着清雅竹子的窗帘偶尔随着单田芳沙哑的嗓音轻轻摆动,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似乎每分每秒都走得龟速,然而十二点半到一点钟的黄金时段,对我们来说,就像年少时每天都吃不厌的一块糖,慢慢吮,细细舔,美到心里。
二
大概是在十四岁那年的暑假里,有一天我二哥和他同学约着游泳去了,我独自在家。不知怎么回事,那天的单田芳评书忽然停了一天。十二点半到了,我仍然打开收录机,一个人百无聊赖席地而坐。播音员叽里咕噜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见。忽然……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随着一阵铿锵而忧伤的过门音乐,一个磁性的男声冒了出来。这首《恋曲1990》将少年的我的某种情绪拔高到极致,然后完美地灰飞烟灭。我记得那一个下午,我都睡在自己小床的草席上莫名奇妙流眼泪,窗外蓝天上的一朵流云静悄悄地看着这一切。夏日的风偶尔吹进,热乎乎的,也凉薄薄的。下午四点钟,我端了一盆热水,水里洒几点花露水,开始擦席子。我在席子中央发现暗色的一块,用湿的毛巾擦上去,毛巾泛着隐约的微红。我伸手摸摸裙子,臀部湿湿一片。我脱下这条白色的确良短裙,换上一条深色西短。我将白色的裙子覆盖在席子上那一块暗色上,扇形的裙摆极力铺开,我看见裙子上那一片红,也是扇形的。我俯下身去,吻在那一片红上。“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凉的,湿的,微甜,微腥,微忧,微喜,是那成年一刻的所有心绪。其实我喜欢“少年”这个词汇多过“少女”,但上帝还是让我长成了一个斯文而丰满的少女。我有过很短一段时间的扎辫史和穿裙史,初潮之后,我又是清爽利落的短发了,也不愿意穿裙子,反而更愿意穿裤子,黑的或蓝的,长裤或西短。但我母亲那段时间特别喜欢将我往女性化打扮,什么深红色金丝绒A字裙,系蝴蝶结的粉色拖鞋。我有一种莫名的深恶痛绝。后来,为了让我母亲死心,我用剪刀剪掉拖鞋上的蝴蝶结,还把裙子剪好几个洞洞。这样做的时候,我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快感。
三
到底是哪一年夏天呢?我都记不清了。一个头发短短,皮肤白白,穿着白汗衫深色西短蓝色人字拖鞋的女孩,已经戴了眼镜,脸上的表情总是冷冷的。她有时候步行,有时候骑一部黑色斜杠永久自行车(是介于男式和女式之间的一款,一笑)。她从她家单元楼房的门洞里轻悄悄走出来,或从景德镇饭店下的斜坡上骑着自行车呼啸而下……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这从那家新村音像店里传出来的一把特殊的磁性嗓音,又一次将我震慑了。音像店的音响同我家那台老八式的收录机效果又截然不同,简直天壤之别。新村音响店里除了放过《倩女幽魂》外,《风继续吹》,《奔向未来的日子》,《拒绝再玩》、《无心睡眠》一首接一首地流淌到街头。我每天在新村音像店周边来来去去。忧伤地,满足地。有时,一地烟尘弄脏了我的脚,人字拖上十个贝壳一样洁白的脚趾沾了灰尘,有一种异常的爽滑,我忍不住用力夹夹脚,一些微汗将那些灰尘濡湿了,灰黑的印子出现在脚趾和脚背上,让人得意洋洋地长嘘一口大气。我不肯告诉任何一个人,我时刻关注着新村音像店里贴着的某位著名香港明星的海报,我现在也不肯告诉你,我所心爱的他是谁。
从年少看未来,我觉得我从少年时候天生就有一点淫,但是淫得别具一格,美丽、清秀而干净。我是姑娘,我亦是少年。
嗳,少年,就这样像鸟翅掠过你的面颊,就这样像唇舌滑过你的吟唱,翻篇吧。
啼妃字于2017.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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