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21-9-25 21:45 编辑
看到大家写,也来凑个趣。
是以前发在某文学上的一篇。应该能应个景。
今日无字,当了一天油漆工,做了面包,睡了半宿,估计明天再当一天油漆工就可以暂时休息了。
蒲集星语之十二:爬栏高手
那道门瞅着有点儿高。银漆色,每一根竖立的栏杆都戴了削尖的帽子,一字排开,像一队面无表情的哨兵,帽子底部、哨兵的腰间、足踝,用三条横着的铸铁串连起来,四平八稳,气定神闲。初夏的月色撩人,风的喘息温柔,从栅栏间拂过来,又扭了身子钻过去,玩得乐此不疲。她仰着头看那月亮,它像一枚圆滚滚的咸蛋黄,叉在了某一根栏杆的帽沿。她看看左边的父亲,父亲魁梧的身躯倒影在月色下摊开,像秤砣;她又看看右边的姐姐,她正摩拳擦掌,呸呸地向掌心中吐了两口唾沫。只有母亲微笑着,沉默不语。
他们的家就在这道铁栅门里,小路的尽头。屋里还亮着一盏醺黄的灯,那是厨房的位置:靠窗子有一个方形水池,龙头常年渗漏,母亲就安置了一只面盆用来储水;转角是贴着白瓷砖的灶台,一台老式煤气,电饭锅,菜篮子,五斗橱柜。一张长方形坑坑洼洼的老榆木桌子。傍晚过后,父亲提议到江边走一圈,于是阖家掷下碗筷,像逃离牢笼一般冲出门去。尤以她为最。她三蹦两跳地下了楼,等一会儿,不耐烦起来,又往前跳出一两步,才站定了,回身嚷: “快点呀!你们快点呀!“
江水如一匹蓝色丝绸,由西向东躺着,江面雾气蒙蒙,十分清凉。堤岸垂柳依依,草色波翠,流萤如微小繁星闪烁。这一趟全家整整齐齐地出发甚是难得,往常都是父亲先出门,她与姐姐紧随其后,母亲则洗净碗碟,独自在家看一会儿电视。于是这天她愈感欢快。他们沿着江堤行走,三不五时地碰到一两位熟人拉家常说八卦,搀杂着各处的方言。一缕缕冰凉的雾气游弋过来,亲吻着她的光洁的额头、脸蛋,她裸露在外的胳膊肘和脚趾。这是一条神奇的冬暖夏凉的江。她不时地折一枝柳,摘一朵花,捕一只萤火虫,把它装在扎了针眼的火柴盒子里。时间溜得很快,等江面的雾气浓稠得像牛奶,堤岸的人流散了,他们才开始往回走。走到厂区,铁栅栏早已上了锁,那一队列兵幸灾乐祸、斜眉撇眼地看着这晚归的一家子。
要回家并不难。顺着道路笔直前行约千米,还有另一道昼夜开放的小门。传达室的张大爷这会儿应该在看新闻联播的重播。然而穿过小门,又得步行千米绕回来,谁乐意呢?更何况,夜色深深,他们都已感觉疲惫。 父亲下了决定:“爬过去吧。”
他扭头看了看母亲,还有她跟姐姐。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姐姐嘿嘿地笑出声来,那笑声令她想起武侠书中的大反派。她低下脑袋,目光落在自己及膝的白底红色圆点连衣裙上。
那晚她爬上栏杆的样子很奇怪,像一只笨手笨脚的熊,她看见父亲踏着栏杆间的横铁,脚步沉稳有力,不几步就到了围栏尖端,他麻利地扭过身子,调转方向,然后再稳稳当当地落了地。姐姐的表演更精彩,她跑到几米开远处,轻盈一跃,嗖嗖几下窜上围栏,中途只踮了一脚横栏,接着纵身跳下,这一连串操作让她眼花缭乱、心神不定。紧跟着,母亲也轻巧地翻过去了。隔着一道栅门,他们仨招唤她:“霞霞,快过来。”
她杵着不敢动。那队列兵吡牙咧嘴地讥笑她,脑袋上的尖刃闪着水银的光。姐姐首先不耐烦了:“快点呀,胆小鬼。我可困死啦。”姐姐伸了一个大懒腰。见她迟迟不动,父亲也焦躁起来:“快点爬上来。” 父亲的命令她不敢不听。于是提起裙脚,一手攀住栏杆,就看到姐姐扑哧一声乐了:“你提着裙子干什么?快点,像爬竹竿一样,很简单的。”
爬竹竿是学校的体育必修课程。也是她最不喜欢的项目。此时,她却不得不放下裙子,学着姐姐的样,往手心里“呸呸”两声,紧抓住铁栏杆,一顿一顿地向上拱去。她绷直小腿,小心翼翼地找准每一段栏杆间的空隙蹬上。起先并不是特别困难,然而当她一条腿横迈过围栏顶端,另一条腿却无故哆嗦起来。月亮依旧清亮地悬在头顶,父亲、母亲、姐姐像一排定格的企鹅,笑嘻嘻地看着她。她吐出一口长气,咬着牙,将身子再侧转六十度,半闭上眼,颤抖着将另一条腿慢慢旋过围栏,她的手心汗涔涔的,粘在了铁栏杆上,有点儿滑溜,这迫使她不得不把它握得更紧一点。转过来的那条腿在半空晃荡许久,终于找到个落脚点,踩实了,另只脚迅速跟随撤下,还不曾触到栏杆,脑袋发出的讯号却让她撒了手,叭一声,半蹦半摔地落在地上。
父亲已经等不及欣赏她的窘态,朝家拔足而去。姐姐笑弯了腰,“啊呀,霞霞,你是在表演杂技啊?哈哈,笑死我了。” 她狠狠瞪姐姐一眼,还在诧异自己为什么全然无恙,毫发无伤。
这就是她第一回爬围栏的情景。后来每回全家晚归,习惯性地就爬门而过。她对那队列兵习以为常,在它们的瞪视中来去自如。她的小腿渐渐坚实,蹬踏有力,身姿矫健。暑期悄然过去,她的个头也似乎向上窜了一窜,那条圆点连衣裙褪到了膝上两公分处,再穿便有一点滑稽的味道了。
与家人爬过围栏的经历,令她胆肥。小时候羡慕电视里的人飞檐走壁,如今看来似乎也并不太难。午间她去外婆家吃饭休憩,逢大门紧闭而她忘带钥匙的时刻:起先她俯身捡起一颗小石子儿,奋力朝二楼外婆家厨房敞开的玻璃窗空隙投掷,引起聋哑外婆的注意。但这要求她眼精、手准,有百步穿杨的功力,且外婆正在厨房忙活。后来演变成她从隔壁王大妈家的阳台攀越到外婆家的阳台。那时候,两户邻居的阳台紧密相连,只在中间砌一堵墙作中界。阳台四面通风,平台上摆着一溜儿的陶罐、竹篮、茉莉花。她踮脚踩在王大妈家这一端,背朝外,双臂紧抱着那堵墙,另一只脚摸索着抬过墙根,在外婆家这一端踮稳,然后慢慢挪过紧贴住墙的胸脯、脸颊,最后撤回胳臂,轻轻一蹦,安全着陆。外婆对她的突然出现毫不意外,仿佛她刚从大门迈进屋中,等待她的是一碗热乎乎的排骨莲藕汤,或香喷喷的荷包蛋面。有时在攀越过程中,她也撇过脸看一眼楼下的小花坛,黄土地,外公栽种的柚子树正如她一般呼啦啦地成长。
在学校里的攀爬又是另一番况味。她当时身兼数职:文娱委员、体育委员、宣传委员、英语课代表。学习紧张,许多工作要挪至双休进行。周六下午,她心血来潮,预备把后墙的黑板报推陈出新。管班级钥匙的男同学住得远,她躲懒,便省略了去拿钥匙的步骤,直接从班级天窗窗格中钻进探出。天窗常年支起,被一道横栏划成上下两块,她瘦削的肩肘正好堪堪从下方挺过,像一块平躺的木板,被无形的手推进班级。而在冬季的某一个周六午后,这个惯常动作终于被迫终止。那天她不知道是穿得过于臃肿,还是发育得更结实了些,当她的腰部刚刚别过横栏时,胯部却被卡住了,后来适逢校训学生经过,见到一幅奇怪的景象:一个气急败坏的女生被串在班级天窗上,她浮在半空,像一条离开水扑腾不止的鱼,手足乱舞。——学生们哈哈大笑。笑完了,他们通知校保卫科的叔叔将她取下。她站在一堆同学中间,窘迫得面红耳赤。这是她人生史上的离奇的一幕,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尝试过“偷”入教室。
冬至春来。春去冬临。三个夏天过去了。再入秋时,她已经背着行李,踩在一堆穿射过梧桐叶的阳光上,金色的光圈斑驳跳跃,使她时常想起那一夜水银似的月光,月光底下藏着她的羞怯,她的青春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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