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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其实有些忧虑。何以解忧，唯有码字。 也不知是见识短浅，还是年龄痴长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好像除了愿意写小说或者写点电影观后，都不太愿意以我手写我心地写随笔。对这种随手织布似的写，风花雪月，一行一叹，我仿佛有一种发自心底肺腑的嗤之以鼻。这当然是我不好。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明知不好，却很难改变，或者是明知不好，却不想改变。 想来我也算善感的人。清晨六点，我有时坐在珠溪路的湖旁大石头上，一边看着朝阳从碧澄的湖水之上冉冉升起，一边啃着煮玉米。我看见有些脖子细长腿脚也细长的水鸟迎着朝阳扑棱棱地飞去，仿佛一往无前，却又中途毅然转身，一头扎进湖水边的水草之中。草正浓绿，花正鲜艳，但花草簌簌，湖水簌簌，似是欢喜，似是呜咽。 我很容易在这样的情境之中怔忪起来，常常嘴里含着未吞咽的蛋黄而眼里含着那一刻感性的热泪。但那一刻过了也就过了，基本不会为那一刻的动情而打算写一篇什么。因为我知道，所有感性者的深刻动情，本质都是孤独的。当你真的煞有介事地去把那一刻你动情的情境和心境描写出来，一切都会变样。大部分的执笔者会忘记自己那一刻的忘情和动情，却不忘记他这是要写给别人看展示他的忘情和动情这回事的文章，因此，不真实或者走样也许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这样说未免主观，也许这主观的看法就是来自于，我很少从别人的这种随笔文字获得感动。我不认为我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差的人，我只知道，我应该是一个对一切事物有着很高要求的人。所以，我也会对我阅读某些人自认为高明的文字感到索然由最初的抱歉然后到最后的释然——你写来写去就是这些嘛，我实在不觉得好嘛！我想，这里或者有一个灵性和章法的问题。 包括这碗牛肉面。心神一动最初想写它其实是早春时候。在二月清晨的寒风里，我连汤带面干下一大碗，鼻尖微微地汗出。背着包行在行人稀少的路上，一个温香的牛肉嗝儿翻上来，我双臂抱住自己前胸挡一挡风，心里起念，“或者我可以写一写这碗牛肉面？”但后来我上了地铁瞌睡上来，就忘了。但后来我每日为粥饭奔波，就忘了。但后来我越来越频繁去吃这碗牛肉面，却依然将要写这碗牛肉面的起念，忘了。 就是忘了。忘了就忘了。 那么为何今天又要写呢？我前面说了，最近有些忧虑，何以解忧，唯有码字。何况这既忧虑，又闲着，不码字，岂不要死吗？何况我最近又接二连三吃了好几回这牛肉面？ 我起先每天早晚行在祥凝浜路上，总是被一家叫做“插花牛肉面”的店里飘出来的香气轰得魂飞魄散。这就是一家极简单的牛肉面店，店门口的一个庞大的汤锅里一天到晚煮着牛肉骨头，那香气的根源就在这一天到晚的慢煮之中。我早晚经过那儿，都看见店里几乎都坐满了人在埋头苦干。我也早就想进去干一回了。但那些埋头苦干的，多半是敞着衣怀、挽着裤腿、面色黧黑、头发蓬乱的……人。要么是工地的民工，要么是菜场的菜农，要么是送货的司机，呼哧呼哧干着面，时而剥一头蒜（蒜就扔在桌上），嘎嘣嚼一口，然后“哦——”地当街满足叹息一声。 我没有贬低的意思，只是如实生动描述，而且，我自己其实也很被这生动所吸引。我绝不敢说自己就一定比他们高一等，绝非此意也绝无此意，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我要是进去吃面，他们会很放肆地盯着我看，这几乎毫无疑问。何况我还用香水。我用香水原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自己闻着愉快。但很多人会觉得这很做作，尤其是在一家插花牛肉面店里。所以愉快自己有时候就是冒犯他人。虽然我的确是一个比较容易冒犯他人的人，但我从来无意蓄意冒犯他人。我也不想享受在插花牛肉面店被盯着看这待遇。所以，我其实是把这家店的牛肉面的香气闻得够够够够了之后，才身不由己抬脚迈进门去的。只是闻而未吃，那岂不是锦衣夜行？ 我深知，这碗牛肉面的精髓一定是汤。所以，我第一次吃就关照老板，汤多面少。但老板端上来是满满一大碗，汤多，面也多。汤色澄明而气味香气扑鼻，令我所有肠胃器官全部缴械投降，竭尽全力欢呼呐喊。汤上一层细细绿绿的蒜叶和香菜也俘虏了我，当我把汤喝到嘴里，连晃几晃脑袋再吞咽下去，然后把蒜叶和香菜也嚼碎吞了时，我也是很想“哦——”地当街满足叹息一声的。 果然有人在看我，一个壮汉。我颇气恼，也无法。我很快喝干了汤，面还剩下一大坨在碗里。这时候一个瘦小的驼子手里掂着一个铁勺向我走来，他呼啦啦就往我碗里加了汤。他是老板。老板说：“免费加汤。”啊真够意思！可这如果不是他主动来给我加汤，我想我是绝对不会吆喝老板免费加汤的，当然这是我矫情。我连忙说：“够了够了，谢谢老板，我面吃不下了……”驼子老板给我加完汤，一边说一边又颠颠地忙活：“吃不下？怎么会吃不下？哪，给你加碟辣……”我看着这加了汤的面和眼前这碟辣，有点尴尬。我不喜欢被别人勉强，所以总是会对别人的热情报以冷屁股，这也是冒犯，道理我都懂。我只好软弱地又说一声：“谢谢老板，我真的吃不下了……” “你试一下嘛，挑起面沾着辣吃，不好吃我不收你这碗面的钱！”驼子老板如是说。我心里已经很不愉快，我最想做的就是立刻拉下脸，扫码付钱走人。我是不是很缺德？但那次我十分忍耐，照着驼子老板说的试了一下。的确很好吃，他家的辣酱咸鲜而并不辣心肝肺肾，塞一口面条就一点儿辣，然后再喝一口汤，简直是令人灵魂升级的绝配！于是那天，驼子老板就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干完了他给我加了汤配了辣的面条。全店的人都看着我。我似喜还悲。 吃了几次插花牛肉面就知道这家店的老板和吃客都超级爱聊天，不认识也聊。当然，这很正常，当街牛肉面小店，街坊邻舍的，有啥不好聊的呢？但我不想聊啊。我没有与店里任何人聊天的欲望，因为我知道，除了同样喜欢吃这碗牛肉面，我和他们太格格不入了。我没有显摆的意思，就是想强调类别不一样，没别的意思。可能更多问题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但我不那么想改。 有一天早上，插花牛肉面店里除了我之外，很难得只有一位经常清晨喝白酒过牛肉面的老伯伯（也是位奇葩哈），再没有他人。老伯伯红脸膛白胡须，他是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酒香和牛肉香的世界里，从来不参与聊天，别人说啥，他都只喝酒吃面吃牛肉，痴痴地笑着。所以那天早上，老板的聊天对象就锁定了我。他说别人店里牛肉面都涨价了，哪里哪里，举了几个例子。我不吱声。他又说他是不会涨价的。就算牛肉香菜蒜辣子房租都涨了，他的面也不涨价。他有点慨而慷了，刀条脸微微发红，绿豆眼发亮。我还是不吱声。但驼背老板带着安徽口音说这些话的样子其实还是蛮打动我的。我最后只矜持地笑了一下，吃完面就扫码走人。我甚至都没有接他一个字。我说过了，我不喜欢和别人聊天，我可能防备意识过于严重。 由于我这副死样子，我明显感到驼背老板不是很喜欢我。无所谓啊，我只是来吃牛肉面而已。但又有一天清晨，我进门吃面，遇到他和一位站在店门口等着打包的男客人你一嘴我一嘴地吵了起来！两个大老爷们谁也不让谁地嚷嚷，各自都觉得自己对！那男客人强调的主题是老板态度不好，不会和气生财，自己大清早遇到鬼……驼背老板强调客人嫌面贵，又怀疑他家面味道不好，然后叨叨叨解释自己怎么怎么，你四处去打听一下，我在这里开了这么多年店嘚嘚嘚一堆……我听了真是觉得既难为情又尴尬！我也不知为啥会觉得难为情。我不得不充当劝解的角色。我只有劝老板，你开门做生意，不管客人有理没理，你就让一下怎么了？赶紧把面弄好让人买走不就得了？他一边打包一边还说，他这样的人的生意我就不想做了。我心里说，这位客人，要不你就不要在这打包买牛肉面了，你就走吧？但客人也不走，嘴里也不停歇：哪有你这样开门做生意的，还赶人走吗？人都这样鬼倔的，面肯定不好吃……搞得我真想抬腿走了，然而我也并没有走。 驼子老板终于打包好了两碗牛肉面，他拎着两个袋子，撑圆了绿豆眼，努力挺直驼背瞪着门口边骂边等的客人，他说：“你再啰里吧嗦我家的面不卖给你了……”然而，客人愈加不饶人地骂起来。驼背老板嘴唇哆嗦了一下，他举起两个装了面的袋子，似乎要往地下摔，但终于没摔。但他绝对不会主动把袋子递给那还在喋喋不休的客人的，这一点我千真万确知道。于是我内心哀叹一声，从他手里接过了两袋打包的牛肉面。驼子老板接了我递给他的台阶，把面给了我。客人一边骂一边从我手里接过了打包的牛肉面。然后客人又满眼四处找不到在哪儿扫码，我又指给他看。然而他不知要付多少钱？我也不知他就是打包了牛肉面还是是否有加荷包蛋等其他东西，所以我当然也不知他要付多少钱？所以我只好问老板：“老板，他要扫多少钱？”老板在厨房几乎是带着哭音回答我说：“32块”。想来是还加了牛肉了。“哼，这么贵这么难吃的牛肉和面，老板还这么凶，下次鬼才到你这吃面……”客人一边扫码一边骂，拎着打包的面扬长而去。 驼子老板红着眼圈气呼呼给我端出面来。他开始絮叨个没完，“你四处去打听下，我在这来开了多久的店？我这个人怎么样谁不清楚……”我既有点烦，也有点同情他。但我还是坚持，既然你是开门营业卖面的老板，你无论如何都应该让客人一步。于是我就在喝下最后一口面汤时对驼子老板表达了我这看法。我说了，我以前几乎是不和他聊天的。驼子老板对我感到万分失望。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我，好像瞬间就老了一截。我不理他，扫码走人。 自那日恍然而过几日后，我忽然惊觉：来来回回的路上，怎么没闻到插花牛肉面的香味了呢？我有一日在向晚时分，在驼子的牛肉面店门口停下来。他关着门，关着灯，里面寂然无声。我忍不住将脸贴上那扇有点油腻的玻璃门，从门缝里往里张望，里面黑乎乎的一片，只要残余的牛骨的香气和葱蒜的气息，伤感地漂浮着。 我几乎可以断定，不几日，这店面招租或者转让的讯息就要贴出来了。我只是意外，这驼子老板气性竟然这样大！就为和一个客人吵那么两嘴，他竟然可以将开了这么多年（他自己说的）的牛肉面店说关就关掉？听他平时说话行事，人虽质朴，只怕个性也是既耿直又琐细的，得罪人那恐怕不是仅此一次的事情，如果次次都这样气性大，不晓得自己转弯回头，那他这店只怕不关关开开好多回了？我突然很想对他讲点道理了，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又过了几日。一天清早，我如常去上班。经过插花牛肉面店，闻到了久违的香气。我差点热泪盈眶，抬腿就进了店。我睃一眼正在捞牛骨头的驼子老板——他瘦了好些，背似乎更驼了，脸也从刀条变成了枣核，太阳穴还贴着两块小膏药。我竭力不动声色：“老板，来碗牛肉面。”面很快上来，辣子也上来。我吃得不亦乐乎，心满意足。我最后擦汗扫码时，装作很不经意地问：“怎么前几天没开门？”驼子老板“嗐”了一下，有点难为情地低声说：“我病了几天。” “哦。”我应了一声，走出门去。我又已经不想对他讲什么道理了。 又过了几日，我在吃完面之后，指着他墙上挂的一幅宣传海报——那宣传海报因为挂得太久，已经相当油腻肮脏。我用手指指在那海报上几个地方点了几点，对他说：“老板，你看，你向客人介绍你的插花牛肉面如何美味，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这里插花的花字写错了，写成了画，这里插花的插又写错了，写成了差……”驼子老板几乎扑到宣传海报上去看我指出的几个错别字——我早就发现了，忍到这日说而已。他一脸肃穆，把头重重点了几点。回头又对我说：“是我儿子做的设计和文案啊，我还说很好的，哎……”我说：“没事啊，你让他把源文件改一下，再重新做份海报就是了。”但老板的脸色突然急遽变化，由白到红又到灰，然后缓缓恢复正常。真是苦痛悲伤哭意轮番迅速登场，又被他死死压住，生生屏退。我历来很相信自己的观察力的。人生的许多重要故事，总归是藏在不言中的。能说出来的，都是能云淡风轻一笑而过的。驼子老板恢复正常之后，就对我说：“我重新装修一下，我重新搞一下。”我吓了一跳，改几个错别字而已，用得着重新装修吗？ 然而驼子老板真的重新装修插花牛肉面店了，他贴出了关门装修的安民告示：“本店近日装修，请大家过几日来吃面。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又过了几日，插花牛肉面店装修好重新营业了，因为我看见店门口摆了恭喜装修开业的花篮，花篮虽然在雨里被淋得不成样子，但还是添了些喜气。 夏天就这样悄然而至。我再一次抬脚迈进插花牛肉面店去吃面，老板已经开了电扇。是那种大型超市里的超级巨大的风扇，简直能把我吹到屋外去。我说能调小一点吗？他说不能够，就这一档风。又说，你一会吃面，对着吹，保证舒服，不烫嘴，不出汗。倒也是的。但我一边吃面一边在店里四下环顾看看，这装修哪儿了啊？除了门口摆两个花篮，里面啥也没变啊！不要说桌椅板凳，连那随意扔在桌上的蒜头，还是老样子呆在那儿啊！不过我终于发现，那张旧的海报已经撤了，换了一幅类似领袖在喷薄的日出前挥手风格的那么一幅画，和牛肉面风牛马不相及。也有文案。文案就是原来旧的海报上介绍插花牛肉面的文案，只字未改。只是原来的“插画”和“差花”都改成了“插花”。 插花牛肉面的插花到底是啥意思？难道是一个人的名字？是他儿子？哪有儿子取个“花儿”、“朵儿”的名的？那是…… 哎，这碗牛肉面滋味果然浓郁，就这样吧。 散了哈，您呐。 啼妃 2021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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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9-23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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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3 19:27
发表于 2021-9-23 22: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