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白的晨光正撕开窗帘,从缝隙里钻进来,瞧着刚刚醒来还一脸迷茫的林之霖。
之霖眯起了眼,翻了个身,发觉另一侧是空的,才猛然彻底醒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别人眼中的“弃妇”,恢复单身了。怔了一会,默想了一遍,仍觉得自己决定离婚是正确的,人已负心,强留也无意义了,但这一刻,还是有种”幻肢痛“。
儿子住校了,两周回来一次,这个周末是自我时间,之霖用力给了自己一个微笑,又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刚才模糊的梦,像是梦见了谁。一点点回溯,放任了自己的思绪,突然,一张异常清晰的脸像浮现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连下颏初生的一层毛茸茸也清晰得毫发毕现,林之霖一惊之下弹开双眼坐了起来。
怎么会突然梦见宋飞?真是不可思议,这么多年并没有时常想起的人。
之霖睁大眼睛,像透过墙壁看到了很远的远方,想起那些不多的一点记忆碎片。
宋飞是高三那年的同学,因两个分校合并,俩人分在了同一个文科班。宋飞分在小霖的后座,宋飞说看校报的时候就喜欢小霖的文章,早就知晓大名,说得小霖怪不好意思的。俩人都爱看闲书,交流读书心得,慢慢熟悉起来。
宋飞家里条件不好,每月都是自己省下早饭钱买书,很是羡慕小霖家里订有文学期刊,小霖就大方地借给他。他家住的也远,天天骑车上学,要经过新华书店,每次看见贴出最新书讯就会第一时间告诉小霖,小霖请他代买,于是他就先睹为快,俩人不用明说的默契。席慕容的诗集风靡的时候,新华书店一到货就会售空,他守着买了两本,送了小霖一本,说作为平时借书的感谢,小霖很难为情接受他不吃早餐的馈赠,回送了一本宋词给他,他高兴得眼睛直放光,像极了当时陈道明演溥仪的形象。
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响了,老师还在讲台上不停地说着,同学没有人动。
笃笃笃,宋飞敲了三下小霖的凳子靠背,小霖没动,笃笃笃,又是三下,小霖扭头轻声说:别敲啦,屋里没人。同桌扑哧笑了出来。老师一眼扫射过来,几个人顿时又变回严肃认真。等老师终于走出了教室,宋飞对小霖说:刚才是叫你看窗外呀,天边好一朵红云,美极了!你错过啦,下周要换到靠墙坐喽。
笃笃笃,小霖,借块橡皮呗?哎,你都是用的什么洗发水啊,头发全班你最顺,还香……小霖扭头白了宋飞一眼,放下橡皮迅速转回脸来。
嘿!下雪了!宋飞敲敲小霖的凳子,小霖偷眼看教室外面,真的是已经飘飘洒洒,树叶见白了,默默兴奋了一小下,又赶紧看回黑板。下课了,同学们兴奋地涌出教室奔向雪地,小霖今天穿得不够厚实,怕冷,只远远看着同学们玩。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宋飞跑回来,放在小霖桌上一个小雪人,头上盖一片冬青树叶,两个眼睛是小石子,半只粉笔是鼻子,红色橡皮的铅笔头是小嘴巴,哦天呐,小霖又开心又忐忑,赶紧把小雪人放到课桌下面,一节课都心神不宁,怕雪人怨她。
笃笃,笃笃笃,像是叩击门扉,日渐频繁,似乎已经敲出了非洲鼓点的节奏……
这些零碎的片段,像记忆里的星星,点点光亮闪烁不定。林之霖回想得出了神。
又一周轮回到靠窗一组,宋飞时不时敲敲小霖的凳子:
看,那棵老树,长新枝啦!
看,那朵云,像不像英语老师的侧脸?
心领神会是一起看世界的妙趣,他们就在偷看世界的秘密中彼此传递着快乐。
宋飞的种种举动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把座位调开了,让他去坐两大组开外的靠墙一组。下课的时候,小霖有时会站在窗前,望向远处休息眼睛,经常时候,头伸出去,如果另一个窗户里也伸出一颗脑袋的,一定是宋飞,看看她,又正过脸去,念起了诗。
什么诗呢,好像是李义山的吧,那时我俩都喜欢他的诗,又好像是泰戈尔,或者是席慕容?记忆中断了,有些模糊了,重构不了了,小星星掉进现实,不亮了。林之霖摇头笑笑,作罢。
早饭过后,林之霖照例做卫生,断层的记忆又起了一层。
宋飞平时喜欢篆刻,高考前夕,送了小霖两枚自己刻的印章,其中一个是生肖图案,另一个刻的是“人中玉林之霖”,同桌小莉看了悄悄说:宋飞一定是喜欢你吧。小霖有些心思忐忑,偷偷观察宋飞,宋飞一脸正经八百的表情,好像是特别专注学习的模样,小霖也就心襟坦荡起来。
那年高考宋飞却落榜了,决定复读。开始时他们保持着通信联系,但多半也是谈谈学习上的问题,小霖鼓励他好好补习,俩人都没有一点儿女私情,之霖现在想来都觉得极为可疑。一年之后,之霖接到了宋飞从吉林大学寄来的信,才知他考到那么远的东北去了。收到信的小霖还是惊喜的,但他字里行间的晦涩与高中时谈论学问一样,一派老儒生的习气,让小霖突然觉得这样绕着圈玩暧昧文字,捉摸不定,也挺没意思的,就拖着没回信。
他接着来了第二封信,先是说了一通掉书袋的话,最后说附了一篇稿子,请小霖雅正,并代为投稿《读者》。那时的《读者》还没有开原创版,都知道是一般不接收自然来稿的,小霖因此不明白,他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真不知《读者》是文摘性质?所以,如果只是一个借口,而且,让我代投,是为了让我看到他的文章言语里表达着的情感意思,算是一种试探性的变相表白吗?小霖有点生气,费尽周折九曲十八弯地隐晦表白,让人觉得非常不真诚,这样迂回,给自己留下巨大的闪躲空间,是因为不自信呢还是内心小气呢?小霖心里不爽地想:如果是我自作多情,我更愿意看到直接一点真诚一点的表达,而不是让我猜。
小霖最终没有回信,想看看他还会不会有反应。
然而,并没有反应,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再得知他的消息,已是几年后,竟是意外死讯。
林之霖默默拖着地板,边回忆着那些线条不明晰的点点记忆,突然很想再找出那枚印章看看,在书房里折腾半天,终于翻了出来。
小盒子已经太旧了,边都磨毛了,小心打开,拿出那枚刻有”人中玉“的章,握在手里,凉凉的石头,还是最初的样子,垫在下面的白色海绵却已经旧得发黄,斑斑点点很是难看,林之霖觉着自己也太不爱惜了,有心换个新盒子,又舍不得这个,宋飞当年说过,这是他亲手做的。
要不然,换块新海绵吧,林之霖边想着边把盒子底部的海绵轻轻往外拽,搁的时间太长了,一拿都扯碎了,海绵终于移出来了。咦?盒子底部中央神奇地露出一方蓝色的淡印,四四方方的,字体是小篆,还清清楚楚,林之霖屏住呼吸睁大眼睛仔细辨认,啊的一声,跌坐进转椅里,所有时光都跟着摇晃起来,和这躺在里面将近二十年的四个字。
这实在是林之霖始料未及的,她拿在手上仔细看,看了又看,确定这四个字是什么字,思绪翻涌,试想着,如果当时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会怎样呢?
发生的已经发生,一切设想没有意义,现在知道了这个秘密,就像心里有了一个需要回复的债,虽然一切已经过去,可是,为什么那么想窜回到记忆里,让当年的小之霖回复小宋飞:我也喜欢你。
“你穿这件连帽的羽绒服很像昭君出塞里的王昭君,真的,走进教室的时候,没发现大家的注目礼吗?
你的头发怎么天天都是顺滑滑的,还有发香,从没见你有过油乎乎的头发……
快看快看,那里有一片云的形状好像你的侧脸哦。”
……
脑子里回旋着这些话,原来都是那四个字:我喜欢你。
之霖只觉得这像个遥远的梦,不想舍弃,承载却也无力。
时光已经走远,现在是不可能回复过去的。这突如其来的震撼,包裹了所有的记忆云团,让之霖有些不知所措。
枯坐了一会儿,之霖又把印章按照原样放好,需要找一个方式,是安放,也是告别。
之霖找来了一个玻璃瓶,把小盒子放进去,用丝线缠绕小丝巾封了口,放进书柜。记忆也像装进了水晶瓶,与其捧着看,不如放回时间的长河漂流,回到清纯的青春之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