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猫好像一直在看着,黑暗里,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仿佛洞悉一切的表情。涂强的心跳加速,手心又出汗了。他仿佛看见大背头斜着眼睛,一脸鄙夷的神情。
顶楼的风很大,大肥猫在塑料袋里龇牙咧嘴,塑料袋发出噗噗的声音,涂强松开手,塑料袋里的猫在空中翻着跟头,随后像一滩五颜六色的猫粮。
它终于闭上了眼睛。涂强吁了一口气。
耳边一声懒洋洋的猫叫,涂强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悠,是老周。他一只手抱着那只大肥猫,一只手在涂强眼皮下,老周说,又犯迷糊了?
近来涂强总犯迷糊。
前段时间,老周说,厂里闹翻天了,大家都在猜测,是谁举报的胖老板。是你吗?
涂强的耳朵突然嗡了一下,他背过身去,装作没听见。
从那一刻开始,涂强就发觉自己不对劲了。
老周沮丧地说,这下厂子又完了。
涂强更沮丧,他已经很久没法好好睡觉了。
这得从胖老板被带走调查那天算起。
胖老板是被几个穿蓝色衣服的人带走的,走的那天,他捂着腮帮子,探着头对着门卫室的涂强说,让老周去我办公室把嘟嘟带下来,猫粮在嘟嘟那间房子的柜子里。对了,顺便给我带一盒牛黄解毒片,妈的,又上火了。
胖老板那天穿着一条黑色休闲裤,上面的西装敞开,皮带勒出肚腩上一圈肥肉。他转头的时候,几根白发在风中微微颤动。
大背头说过,胖老板的肚子里都是酒,都是这些年为了接业务喝下的酒,大背头咧着嘴还说,你信不信,胖老板的血一点火就着。
大背头是不屑喝烂酒的,大背头一直以为他自己是个书生。
老周和涂强不以为然,老周说,后来还不是轮到和我们一样守厂房,说到底,还是个俗人,装什么装。
老周叫周国强,和涂强都是美源家具厂的保安。大背头不是,大背头是美源家具厂的设计和制作效果图的技术员。
最初是涂强守厂区的后门,老周守厂区的前门。一年多前,工业园小区环保大检查,所有的家具厂都停业。厂区的后门关闭,涂强和老周就一起守在前门,每人每天十二小时,然后换班。
保卫室隔了两间,外面一间正对着进出车辆和人员,是涂强和老周工作的地方,里面一间搁了两张床。两人平时就住在这里。
除了收发和门卫,老周还兼着胖老板不在的时候,帮他养嘟嘟。对了,嘟嘟就是那只大肥猫。胖老板被带走后,里间右边的角落里,老周把嘟嘟的猫舍放在了那里。
大背头说停业那段时间,胖老板急得上火了,嘴角起了一圈小水泡。
多年来,美源家具厂专做美式家具,大多订单是国外的,停业意味着大额的赔偿。订单无法生产,车间工人们没事可干。胖老板肯定上火,大背头信誓旦旦。
大背头一直是厂里最闲的人,老周说,订单一直不饱和,大背头都闲得要生蛆了。
大背头和我们一样守厂房,是停业半年以后的事。
那半年,工人们也闲得发慌,大背头有自己要做的事,他每天都在写写画画,然后往各个刊物发表文章。
半年后,胖老板让车间工人们待岗回家。许诺三个月后恢复生产,补发大家的工资和待岗工资。
胖老板走进大背头办公室的时候,大背头正在对着夕阳写一首诗歌,胖老板骂他,你怎么不替厂子上上心,每天不务正业。
大背头说那一刻,他血往上涌,他以文化人的不屑直接怼过去,你有订单吗?有订单能生产吗?不然不要妨碍我写诗。
老板怒了,他怒气冲冲一脚踢翻了办公室的垃圾桶,然后让大背头滚蛋。后来老板觉得不解气,又怒气冲冲地喊大背头回来,天天值班,守着办公室的电话。每个月拿着和待岗差不多的工资。
那段时间,涂强和大背头的关系走得空前地近,比老周还近。大背头忙着写小说诗歌忙着投稿,涂强忙着收那些杂质刊物给大背头的退稿信。
老周说大背头35岁了,没有结婚,在这个城市租房住,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不务正业,还自以为不是俗人。
关于俗人的说法,其实不是大背头的原话。
和大背头关系近了以后,有一次涂强问大背头,我小时候总会犯迷糊,每次开家长会,只要看着我爸的背影走进学校,我就开始昏昏欲睡,恍惚中我爸一手拿着试卷,一手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我,我一圈一圈地跑。迷迷糊糊中,好像睡了一觉,醒过来,一切都过去了,日子还是一样地过。
大背头说,你这是一种自我麻痹,只有平庸的人才想着妥协忍耐,以为忍耐一下,一切就过去了。你从来没有想过搞砸一件事吗?
搞砸啥?我可不敢。涂强一愣,吓得缩了缩肩膀
老周那时候突然笑出了猪声,他急急插过话来,啥叫平庸的人,不就是俗人吗?我承认我是,难道你大背头就不是?
大背头斜着眼睛看着涂强和老周,连平庸都不懂,我都懒得和你们说话,搞砸是什么,不破不立,一鸣惊人,知道不?
懂个屁,只有最不重要的人才觉得自己最重要,才会想到搞砸一件事,证明自己的重要。说的就是你。老周气鼓鼓地嚷到。
大背头于是操起桌上的杯子,砸向老周。
老周和大背头结下梁子不久,胖老板的亲戚孙杰带着几个人到了厂子里搬家具,他吆喝着大嗓门喊老周,大背头和涂强,指挥着三个人把所有家具的包装全部拿掉,把空盒子一件一件地搬到大车间,把包装袋,一包一包地搬到大车间。然后很多辆大车,拖着那些没有包装的家具跑了。
老周和大背头正闹别扭,两个人互不配合,孙杰一路骂骂咧咧,老周,还有你,方大全,都是闲得慌,不务正业,都给我听好,再闹,一个一个滚回去。
方大全就是大背头,他平时总爱把发型梳成大背头,他有个笔名,叫方之恒。
孙杰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涂强,还是涂强,老老实实。省心。
过了几天,孙杰又带了一个电工,背着包进来,在大车间里鼓捣了半天。
后来呢?那个穿着蓝衣服的人问涂强。
那天,是涂强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穿蓝衣服的人,在保安室旁边的小超市里买烟。
后来就失火了。涂强说。
是大车间失火吗?
是啊。
听周围收废品的说,家具厂失火现场,没有一根烧焦的木炭。蓝衣服的人低头点燃了一支黄鹤楼。
可不是,大车间里只有空盒子和包装带,当然没有木炭了。后来消防车就来了,冲天的水柱,涂强老老实实的说。
后来是你打的119吧,蓝衣服的人转过头,问小超市穿蓝色短裙的小姑娘。
是老周。涂强又老老实实地说。
那人笑了笑,对着小姑娘,烟不是假的吧。
小姑娘咯咯地笑,说啥呢,假一赔十。
后来有一天,涂强懒洋洋地看着厂门口,大门外冷冷清清,墙壁上的宣传画已经脱落,涂强懒得去粘贴。
老周从里间起床出来,叹着气说,胖老板这下怕是回不来了。前段时间总有穿蓝衣服的人进进出出找胖老板,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什么原因?涂强的手心又出汗了。
老周压低了声音,听说是骗保,难怪后来我们都拿到了工资,厂里的债务也还清了。你说是不是大背头告的密?
是吗?涂强心不在焉,心跳得越来越快。迷糊中看见老板的猫在黑暗里盯着他,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
听说是电话举报的。
啊?是吗?
大背头今天辞职了,大家都这么说。
啊,是吗?涂强觉得耳朵又嗡了一下。
老周探出头看了看,厂子会完吗?我们咋办?
涂强也看了看天空,天边是火烧云,太阳快落山了。
他对着老周有气无力地说,我要睡了,然后关了里间的门,把一切关在了门外。
黑暗中,他迷迷糊糊,角落里,那只猫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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