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暖如春的网吧出来正是夜深人静,寒月高照时分,灰白的街上除了西北风的呼啸,只听到自己的脚步。 我像往常那样缩着颈子埋头走路,肚子时不时骨碌碌响一通。再看那两只脚,踩着月光,一前一后起落,活像离了我也会自动前行。 一个黑乎乎的毛团凭空冒出,闪电般朝脚下滚来。我倒退两步,忽然想起那不过是只黑色的,有着一双黄荧荧的、不怀好意的眼睛的家猫,昨晚就遇上过。见了我像见了亲爹般欢天喜地,蹭着裤脚嗅来嗅去。 拎起它正待端详,它不失时机地舔了舔我的手。便觉得有些蹊跷,说是谁家养的吧,这时辰还满大街乱跑。说是流浪猫吧,却戴着个挺精致的项圈。 稍稍踌躇后我决定带走,左不过喂点儿残羹剩饭,哪天抱去早市,保不齐还能卖几个钱。 租住的斗室里冷得像个冰窖。我把猫扔在地上,顺手打开电热褥。它倒一点儿不生分,纵身一跃上了床,又打呵欠又抻懒腰,像回到自个儿的家。 肚子却一发地饿,搞得我心烦意乱。四处翻腾了一气,寻出半盒吃剩的盒饭。嗅了嗅还没馊,便从床下拎出烧酒瓶子,就着剩饭对付了一顿。 再看那猫,已然盘做一团打起呼噜,一副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德行。 我推开它,鞋都没脱和衣躺下,望着天花板归整了一会儿心思。房费,饭钱,我的诗……该操心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理不出头绪,后来就睡着了。
梦里有人说我中了诺贝尔文学大奖,还是头等奖。要我赶紧备齐身份证、暂住证、六张一寸白底免冠彩照,我的诗歌一式三份也得打出来。为此政府安排了专机,许多官员、专家、美女都在机场,候着陪我出国领奖。别的好说,一式三份的打印很费了些时间,复印店的伙计忙出了一头汗才打完一半,说话间打印机又坏了,飞机也飞走了。 一股郁烈的酸臭把我熏醒,右脚冷得要命。下意识想揉眼睛,胳膊却动不了。努力睁开眼睛一看,禁不住大吃一惊。 身体还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却被打行李用的那种黄蜡蜡的胶带纸缠得像个木乃伊。右脚的鞋没了,脚趾像五只白色的虫子在寒气中痉挛,猴年马月没洗过的一只棉线袜子正塞在我嘴里。 “真不好意思把您弄醒了,”一个温和的,犹如春风掠过麦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您熟睡的样子就像个婴儿。不过既然咱们还有正事要办,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使劲转过脸,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笑嘻嘻站在床边。雪白的脸子,同样雪白的颈上,一条做工精致的项圈闪闪发光。她穿着身黑色竞技滑雪服,个子比天生又矮又瘦的我高一头不止,凹凸有致的身材在紧绷绷的布料下凸显无遗。
她伸出手,按住草地上的鱼一样甩头摆尾的我,柔声地说,“您完全没必要这样,我对您全然无害。只要您保证不乱蹦乱喊,我会拿掉您嘴里的袜子。” 她的手劲儿大得惊人。 我忽然想起什么,朝另一边转过脸。 果不其然,那只猫不见了。 “猜得不错,您真够聪明。”她含笑点头,“咱们还有正事要办,就别耽搁时间啦。您可想好了,是采纳我的提议,还是怎么的?” 她两次提到的“正事”不能不教我浮想联翩,没准撞上了湖州宗湘若先生那样的好运也未可知。话说回来,自古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从不拒绝狐狸、狸猫、乌鸦、鬼魂各路大神变成的漂亮女妖。至于何以把我捆成个粽子,她是不是偏好SM,只有天知道。便不再急于脱身,肯定地点点头。 袜子拿掉了,我长长嘘了口气,正要开口,又被她捂住了。 “我知道您有问题要问,憋会儿吧。这会儿我问您答。您放心,问完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您。”声音依旧那么亲切,手劲儿依旧那么大,尽管疑虑像老鼠在心中啃噬不休,我还是同意了。 她似乎对这么容易便制服了我很开心,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锐利的小牙。 倘我的记忆没错,她应该有八颗犬齿,六颗切齿,十四颗臼齿,拢共二十八颗牙。
“您是个大作家,对吧?”她开始问。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呃,暂时还不能这么说。作家,诗人,写手,文学青年……本质上一样儿一样儿的。你知道,我不在乎那些虚名。” “可您的群里都这么叫啊,还是怎么的?”她似乎有些惊讶“我查阅过别人的跟帖,有说你炉火纯青的,有说路遥转世,顾城再生的,有说后现代巨星,天生诺贝尔得主的,说的是您吧?” “粉丝的追风之词多的去了,我从不留心那个。”我做出漫不经心样子,一边打量她诗一般的身材,“你若也想走上文学的道路,我可以收你做徒弟,做为特例不收学费。” “这就对得上号了。”她似乎很满意,“您能不能说说,您的脑子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怎么就想得出那么多了不起的文字?” “你说的对极了。有人解剖过爱因斯坦的脑子,确实与常人不同。我们这号人的脑子,灵感就像雨后的蘑菇俯拾皆是,洋洋万言不费吹灰之力。自然也少不了勤奋,您应该知道,我师从的是艾略特、波德莱尔,中学起我就笔耕不辍,至今已写下七百万字的文章。” “可以出个题目考考您吧?”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小说太费时间,您就写首诗让我听听,随便写什么都成。” “小菜一碟。”我一下子高兴起来,“那我就不推辞了,写一首情诗献给你吧。拜托先松松绑,这么着实在没法子用笔。” “您直接念吧,我只是听听,看您是不是在吹牛。” 稍一沉吟我立马念道: “篝火思念着白马, 帐篷遥望着斗篷, 奶茶等待着骑手。 是你来,还是我去? 只等你一句话。” “完了吗?”她似乎意犹未尽。 “只要你乐意,十首百首立等可取。” “确实不同凡响,比我们老大好一万倍。我答应过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您,完了就办正事。” “办完事再说也来得及,咱们有的是时间。”我含笑道。 “那怎么成?”她似乎有些惊讶,“言而有信是我的一贯原则。” 真太孩子气了,我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想,回头一定要把做大事不拘小节等道理好好和她说道说道。
“我们老大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比冯小刚演的老炮儿牛逼多了。”她伸出大拇哥做了个手势,“现而今功成名就,锦衣玉食自不必说,徒子徒孙哪个小区没有? “不知咋的他老人家突发奇想,决心做一桩名垂竹帛的大事。您猜得到吗?” “还真猜不到。”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老大说了,纵观历史,古而今王侯将相皆寂寞,唯有作家、诗人留其名。决心在有生之年倾其所有,把自己打造成一个蜚声海内外的大诗人、大作家,还要拿诺贝尔奖。您觉得有可能吗?” “草莽英雄打打杀杀也许是把好手,诗人、作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我傲然道。 “说实在的,我对文学毫无兴趣。在我眼里小说啊,诗歌啊什么的,全是些不当吃不当喝的狗屁。私下说一句,就让作家、诗人五六儿的通通见鬼去吧。 “但他究竟是我们的老大啊,暹罗贵胄,又牛逼,不听他哪儿成。 “于是买来最贵的电脑,连上最快的网线,置办了一屋子中外名著,高薪招来几十号诗人、作家、评论家、教授,手把手教。 “自此老大闭门谢客,潜心钻研了两个年头。钱花了无数,写出的东西依然差强人意。老师们托了学生的关系一篇篇送到报社去,发表是发表了,印出来只豆腐干大小。 “于是一天到晚闷闷不乐。 “后来把我们全轰出去想办法,终于按小广告上的地址请来个退休老军医。望闻问切后下了方子,药引却有些蹊跷,非得诗人、作家脑子不可。医生说了,吃什么补什么。” 她停下来打量我的脑袋。 “我看您挺合适。” 我觉得有些不妙,赶紧打断她说那医生纯是个江湖骗子,是瞎掰,是迷信,是犯罪。再说了,我还不是个作家,除在网易、新浪博客、天涯红袖论坛上传过几篇胡诌的东西,正经没发表过一篇。
她可不这么看。 “试着吃了几服,老大顿时才思大进,下笔也有了精气神儿。您刚才不是说过,作家,诗人,写手,文学青年……本质上一样儿一样儿的吗?我看您是谦虚,是想推辞。” “即便非要脑子,”我急赤白脸地喊,“莫言、贾平凹、铁凝、王安忆……我可以为你拉出个名单来,全是如假包换的大文豪。你不能舍肥甘而啜糟沥,揪住我就不放呀。” “这不正和您商量嘛。医生关照了,天资聪颖,尚未功成名就的脑子药效最好。只有这种脑子才是鲜活的,急切的,进取的。一旦功成名就,就失去了当初的活力,变得瞻前顾后、甘于守成,做引子就不好使了,吃了也补益不大。” 我急得想给她作揖,双手又被捆得动弹不得,眼泪像珠子般滚滚而下。 她的眼里掠过一丝同情,俯下身,柔声细气地劝道:“现而今您缺衣少食,往前看路也是黑的,死乞白赖再活下去真没多大意思。再说了,您的命能为中国文学事业做出贡献。拔一毛而利天下的好事,您怎么就不肯呢?” 她一边说,一边抄起一把看来早就备好的西瓜刀,一条装化肥用的编织袋。 原来这才是她要办的正事。 正待张口呼救,那双雪白的纤手已不失时机地把臭袜子填了进来。黯淡的灯光下刀光一闪,我的脑袋扑地落进编织袋里。一道魂魄打脖腔逸出,气球般扶摇而上,停住在天花板下。 我想大哭,又想嚎叫,却发不出一丝声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抖抖身子又变做黑猫,叼起地上的编织袋,扭呀拐呀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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