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气尚未到达江南的时候,我家大舅就躺进医院去了。
那天对于我母亲来说实在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的日子,午觉尚浓的时候警察突然闯了进来,母亲天生胆怯,到了这把年纪更是闻风色变,怔了老半晌楞是没明白警察的来意。幸好这异样的声响是很容易触动某些人的神经的,譬如我家隔壁的那个卖菜阿姨。在母亲还没明白过味来的时候,那个退了休的卖菜阿姨早已把那扇深锁之门打开了。也幸好这阿姨是个见惯了世面的人,于是母亲才在这个阿姨的帮助下搞明白了警察的来意。
母亲终于明白那两个警察并不是来抓人的。可接下来的询问却又让母亲紧张了一回,警察问我她是不是我大舅的家属,她赶忙回答不是(她告诉警察自己只是大舅的亲属),仿佛遇到了瘟神似的。因为那个时候母亲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大舅在骑车的路上突发脑溢血,一跤跌了下去便倒地不醒了。母亲向来是个清白人,胆子又怯,那个时候她是多么地想在自己的身上突然生出一副翅膀来啊!可惜的是她没有翅膀,再说便是有,于她也是无助的,因为警察有更厉害的罗网。最不堪的是因为母亲虽然与大舅家鸡犬相闻,却因为种种缘故往来并不热络,甚至连我那两个表兄的电话号码都没储存。
母亲是个胖子,走起路来便要挥汗如雨,这副情形我是极熟悉的。我知道她在赶往表兄店里的那段路是如何走下来的,一定也淌了不少汗,但那汗一定是冷飕飕的。但可气的是母亲的那身汗竟白出了,因为当母亲到达店里的时候,店里的伙计告诉她我表兄已经得到消息赶往医院去了。后来母亲才知道是那卖菜阿姨通禀的讯息,而她又不敢当面埋怨人家害她走了冤枉路,于是,在冷空气还没来到的时候母亲的心里已有些灰暗了。
大舅真是倒霉,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还看见他在餐桌上大嚼螃蟹,容光满面的样子。怎么会这样呢?现在居然连睁眼看看那曾经被他大嚼的横行之物都不能了。这是不是报应呢?我不敢说。
然而这场不幸对于另外的一些人来说却仿佛是一件极能让人开胃的事情,要不这两天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那些餐桌怎么会突然热闹了许多?尤其是我母亲,我实在不知道大舅跟她结下过多大的仇,为什么她会如此津津乐道且如此眉飞色舞呢?我不知道,说心里话,我宁愿永远也不知道.
当然,对于大舅我还是稍微有所了解的。大舅生性狡狯,年轻的时候在家里不仅称王称霸,且又鲜守孝道,所以几个兄弟姐妹对他是怨恨极了的。但他们又常常敢怒不敢言,只敢积怨。
然而令人称奇的是他们居然在这场事故之后又都纷纷去医院探望了昏睡中的大舅,且又纷纷慷慨解囊每家"捐"了200元"善款"。然而回到家却又是另一副面孔,兴高采烈之余又仿佛颇感遗憾的样子。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兴致昂扬,却不知道他们在遗憾什么。但在那神色中我还是猜出了几种可能,其中之一想必是他们在遗憾自己不能在这个大好时刻里放上一挂鞭炮,而那怒放的心花,也只能暂时绽放在自己的肚子里吧?
那天我也去看了大舅,我是在估计母亲他们该回来的时候才去的。果然,我与母亲他们在半路上碰到了.
大舅的样子真是可怜,可能是撞到了地的缘故,头巨如斗,我也本想笑的,可一见到他满脸的青淤我便笑不出来了,那一刻又突然想到我的外婆,真不知道假如外婆看到这样的情形的话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忽然觉得一股悲哀涌上心头,喉咙口突然有些发咸.
大舅从那一跤之后几乎就没醒来,一味地昏睡.令人惊讶的是大舅妈居然在出事的第三天就从北京回来了,她告诉我们是大舅打电话叫她回来的.我不知道大舅在那十分有限的一刻里都想了些什么,但我能确定,在那一刻里他一定又找到了自己的智慧,且付出过艰辛的努力.
昨天我又去看大舅,大舅仍在他的梦里。然而当我和护理员一起帮他翻身,护理员问我大舅有没有180斤的时候,大舅竟然神秘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又伸出拇指和食指弯了两弯,我和那个护理员几乎同时理解了他的意思,又几乎在同时问大舅,你有190斤么?大舅竟又睁开了另一只眼,冲我们点了点头,神色骄傲。
只是这短暂的光芒并没有坚持多久,稍顷他便又呼声大作了.
冷空气终于来了。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