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离开了前进巷要写前进巷,我呆在前进巷的时候一声也不吱。
四月二号夜十点左右,我提前在巷口下了出租车,拖着拉杆箱走进去。我站在陈旧的天桥,203屠老毛家的灯光从窗口照出来,就照在我眼前。他家的灯光既不特别昏暗,也不特别明亮,就是混在人世堆里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一盏。我在他家门口停了一停,想感受一点新丧的忧伤。但貌似没有。我又停了一停,仰头望天。我希望在想象中看见屠老毛的老婆从天而降跳下来,那顶乌黑的假发随风飘走——我希望我被自己的想象激发一点泪意。但貌似也没有。哎,自作多情的处境总是无趣且尴尬,算了,提着箱子蹬蹬蹬上楼。
我好遗憾都说不出屠老毛的老婆姓什么,要不我们就随口叫他徐会计吧,她从前未退休时确是做会计的,徐是我随便想到的姓。徐会计是我老爸单位的会计,而屠老毛只是一个杀猪的屠夫,他姓屠简直有如假包换的意境。因此,她家在前进巷的房子,其实是女方单位分的。前面在创作絮语中说过,徐会计和屠老毛结婚是生了屠大毛和屠小毛两个儿子,她自己的外婆也跟着他们一起生活,两个儿子都是她帮着带大的。按说,他们一家有老老少少五口人,也是很热闹了,但他们家是男的热闹,女的不热闹。不管是徐会计本人,还是她的那位外婆,几乎都不怎么说话,见人也就是很淡地笑一下。徐会计虽然个子矮小还稍稍发福,但打扮整体来说还是十分文雅得体。夏天是素色的的确良衬衫、蓝黑裤子加窝绒搭绊鞋,冬天是双排扣的的深灰色列宁装。她总是顶着一头茂盛的黑发在天桥口上偏腿下车,如果这时候遇见熟人,她就极其有礼貌地点下头笑一下,然后就把眼光溜开了。我都不知徐会计是啥时候开始戴假发的?反正就是我从小到大都看到她一直都顶着一头乌黑的茂盛的头发,然后突然有一天我终于发现原来那是假发——我是怎么发现这是假发的,我等下再来讲这点。
再说徐会计的外婆,这位不声不响的据说是地主小老婆的外婆,据我老妈最近告诉我我才知道,她自己的亲生女儿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自杀死的。她的亲生女儿就是徐会计的亲妈。由此我好像有点理解了徐会计的郁郁和她外婆的的寡言少语——她们是把悲寒像冰块一样冻在心里的人。刚搬来前进巷的时候,徐会计的外婆满头乌发统统朝后梳,她用一个黑色的头箍箍住头发,露出脑门。作为地主的小老婆,她谈不上怎样天姿国色,但是皮肤极白,嘴唇皮又总是粉红色的。你想象一下,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乌发,白面,红唇,又总是穿着素净的衣衫,看上去是不是还可以?而且,徐会计的外婆还有一口整齐的像贝壳一样的白牙,她对熟人笑一下的时候,白牙就会露出来。但她很快就把嘴闭上。徐会计的外婆把屠老毛的两个儿子带大以后,突然有一天在她和孩子们同住的房间里解下裤腰带上吊了。她那时候上吊死了,连丧事也是悄悄地草草了事。屠老毛一家和邻居们也都不提,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她为什么要自杀。我现在唯一想得起来的就是徐会计的外婆自杀死的年纪好像和她最近跳楼的年纪差不多——七十出头。哦,还有。徐会计的外婆上吊自杀的时候已经七十出头,但是上帝作证,她依然还是刚搬来前进巷时候的样子,乌发,白面,红唇,见人一笑就露出整齐得像贝壳一样的白牙——她的样子十几年来,到死,竟然没有什么改变。
我把这新发现告诉我老妈。我老妈蹙着努嘴,然后她把手一挥说:“早就有人告诉过我,徐会计外婆的头发和牙齿都是假的。”
“假的?头发和牙齿都是假的?那她脸上也不怎么见老,难道也是戴了假面具?”我一阵震惊,又不大相信。
我老妈眯起眼睛望向虚空,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她叹了一口气说:“这世上有哪个不戴面具?只不过有人戴了不容易看出,有人戴了比较容易看得出。”
“做么得要戴面具呢?我不是冇戴吗?老妈你不是也冇戴吗?”我老妈听我讲到后半句,她笑了一下,竟然垂下眼皮。
“人活在世上总是有许多哇不出口的难处,戴上面具可能是想让自己觉得安全一些吧?可惜到头来……”
我老妈把话说了一半,打住了。
说实话,我对屠老毛家的确不太熟悉。要说屠老毛和会计不相配相差太远吧,但好像几十年来,也并没有听到他们吵闹或相骂。而且后来屠老毛进了屠宰场,不但杀猪,也杀牛,家境用我老妈的话说那就是——他家里发了财。屠老毛的气质和徐会计截然不同。他很胖,走路不管是夏天的拖鞋还是冬天的翻毛鞋,反正脚都是在地上踢踢拖拖的。屠老毛夏天喜欢打赤膊,再穿一条洗得稀烊的大裆短裤。他这么打扮,还喜欢脱掉拖鞋坐在他家门口天桥的铁杠上和别人聊天吹牛皮。上身赤膊,下头赤脚,大裤裆又让风穿裆而过——我猜想屠老毛这样坐在那里肯定是十分舒适凉爽。但是,我不止一次从大裤裆的缝隙里看到了屠老毛丑陋的耷拉在那儿的生殖器。我只要从天桥走,那玩意就迎面扑来,躲都躲不掉。我肯定不敢直接去对屠老毛说我看到他那个了。但我看了一次两次三次,有了许多次不愉快的观看经历之后,我就只好对我老妈说了。我还没说完,我老妈就捂住我的嘴,“表乱嚼蛆哦打短命的……”
“我又没乱嚼,他只要一坐在那我就看得见,我不相信你们大家就没……”我急叫起来。我老妈跳起来蒙住的我嘴,她用一根手指头点着我的脑门,压低声音骂我:“你眼睛别朝那里看就是,这有什么好讲出来的?”
我对我老妈说这些的时候,屠老毛就又那样坐在天桥栏杆上和人聊天,我老爸在家里的饭桌上喝酒。我老爸喝得差不多以后突然就下去了,我老妈立马拉他但没拉住。我老爸带着一些酒气在天桥上笑容可掬地对屠老毛说着什么,屠老毛飞快地从栏杆上跳下来进屋去了。
我老爸回来后还要继续喝酒。我老妈抢了两下酒瓶,以失败告终。我老爸后面年纪越大,英雄气越足,可能这也是已对美色无欲的原因。我老爸一边继续喝酒,一边对我勾勾手指。我凑过去,他喷着酒气对我说:“有时候,不要管你看到的是好看还是歹看,但要学会分辨真假。”我一愣。我许多次从屠老毛的大裆裤的缝隙中看到的那个难看的玩意儿,难道也是假相?这问题太深奥了,超出了我的思辨能力。
同样就在那个我老爸告诉屠老毛你这样坐在这里会泄露春光的那个夏天的某一个晚上,我经过天桥准备上楼,却从屠老毛家的窗口望见了一颗瘌痢头。瘌痢头不是光头,而是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上稀稀拉拉地披散着几根头发,没有光头干脆,也没有光头豪迈,因为不成阵势,所以看起来非常的触目惊心。那是徐会计的瘌痢头。过了几天,我和老妈从舅妈家吃了晚饭回家,遇见徐会计拿一张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的天桥上乘凉,她穿着长袖睡衣,手里轻轻摇着扇子,头上——十分茂盛!她对我和我老妈点头微笑的时候,我死命盯着她头上那一片茂盛——原来这是一顶假发。
“徐会计是个癞痢,她头上戴的是假发。”我回到家得意洋洋对我老妈说。
“乱嚼哦,我都冇看出来!”我老妈十分吃惊地说。
那天,我老爸又喝了酒,他对得意洋洋的我醉醺醺地说:“有些假相,要揭穿,有些假相,却需要包容。就像有些真相,我们要拒绝面对,有些真相,却需要我们忍耐和承受。”我又没听懂,只好傻笑。
我老妈现在七十八岁,前几天,就是我呆在前进巷陪她的那几天中的某一天,我们聊起前不久因为抑郁症跳楼身亡的徐会计,我老妈悠悠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她是瘌痢头。你能从人家窗口看到人家没戴假发的样子,我怎么就会没机会看到呢?”
“啊?那老妈那你那时候逗我说你冇看出来?”我有点郁闷。
“哎,你也一把岁数了,啷个一点提高都没有?”我老妈又说。
我讪讪的。我是好差劲,一点提高都没有。
徐会计应该见到她妈妈和她外婆了吧,愿她们在那边有真实的模样,一切顺遂安好。
啼妃 2021年4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