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色然寂空庵释美酒 色冷挹春苑葬荷花
以下接龙者:张天涯
前事不表。单说阿紫太太这日身子不快,正在府中静养,睡下不过半个时辰,丫鬟来报,说是老太太的远房亲戚野云姥姥到府上了。阿紫太太强起了床,身子着实不适,便叫传野云进房来说话。
这野云姥姥进来请安,问众姑娘可好。阿紫太太道:“好!好!只是我这身老骨头越来越不中用了。”且说这野云和阿紫年纪相仿,做庄稼活,身板却硬朗。当下野云姥姥说:“前日我在雪花村看见一个庙,我就进去为老太太求了个签。庙祝解签说,老太太应该康康泰泰的。只是你当年有一个愿没有还,所以身子病了些许。你可记得?”
阿紫手在额上一拍,果然就记得起前事了。且说阿紫年轻的时候,也在雪花村的一个府上做下人。她与野云时常到村头玩耍,看到一块怪肉,大如牛,色白,野云告知乃太岁化身。阿紫即时许下愿望,若有一朝得嫁入钟鸣鼎食之家,享受荣华富贵,定要立下一座大庙,供此太岁真身。今日想来,必是此愿了。于是将此事俱告知野云。
野云道:“老太太今已是万金之躯,断不会回雪花村那穷乡僻壤。此愿不如让我替你还了,你看如何?”阿紫心里想想,也觉得妥善,于是吩咐取金票千两,交与野云,修筑庙宇,此是后话,按住不提。
却说阿紫太太睡到晚间,精神也爽快了些,想要出去散散心,也要带老姐妹野云四处看看,于是唤了色家众姐妹共色天,一同游园。
色府着实豪华,数不尽奇石怪树、名草绝葩,一处处翠流香动,一处处鸟鸣蝶舞。一众人行至寂空山下,阿紫太太说:“久未上去看看色然了,也不知他现在可好。我们今天行到这里,也去看看。”进得山门,早有嬷嬷去报。但见一路上寂安素净,道上毫无半片枯叶。阿紫笑道:“这色然也算勤快,收罗得这般仔细。”近得庵门,色然早迎出来,搀扶着老太太进庵里说话,一面吩咐丫鬟奉茶果。
色然道:“娘娘归宁带回的龙井,还记得我,叫下人送了我好许。我一个人怕吃不完,入了秋就变红了。哪个妹妹若要,在我这里拿一些。”色雪笑他借花献佛,众妹妹都说得了许多,也吃不完,干脆大家兑一些,合送到愚文太太的府上,同喜一番。
阿紫太太与野云姥姥聊到兴头,余人不敢打扰。色然对众妹妹使了个眼色,便回到内宅。色天早看在眼里,心中明白。
色然进屋里去了,众妹妹也陆续进去。色天紧跟了色雪,也进去了,冷笑道:“有什么好东西,要偷偷地分,还不把我算在里面?”色然道:“就是少了些,怕你糟踏了又不得尽兴,所以就没有叫你。你却自己进来了。”只见他从一个景德瓷瓶里取出一个玻璃瓶来,内中之物,红润无比。色然道:“这是西域的佛士送给我的酒,今天大家齐了,我们就一起来尝尝。”说罢拿出一套精致的夜光杯来。色天嫌杯太小,另取了一个大银盅。色然看了,冷笑道:“你以为是水吗?就算有也不给你牛饮。”给众妹妹倒了酒,单不给色天倒。色天央道:“就给俺分一点点罢,俺也尝尝鲜儿。”
色然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美酒也要美器衬的,你这个盅盛不得我这酒。偏不给你倒!”色天听说,慌忙将银盅扔下,只听银盅落地,嗡然作响。色然忙俯身拾起。色天便笑道:“不是美器,又缘何这般爱惜?到底是凡心未尽。”
色然恨道:“我这是谢灵运的盅,随得你这般糟踏么?赶紧换了杯来,我给你倒酒,免得又要摔了我的东西。”
众人饮过两巡,竟余两杯量的酒。色然道:“我算好人数的,怎会多出来了?对了,怎么不见色冷妹妹?”众人看色天,色天也说不知。众人皆骂该死,竟然不知。色天心中想:“我又不是她的鞋子她的手帕,怎么知道她每天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色冰道:“我来的时候,看冷妹妹背了荷锄去后花园,我叫她一声,想她没听见怎的,就没有回答我。”色然即令色天去唤色冷。
色天依了色然,来到挹春苑中,寻了一番,不见色冷,心中倒有些急了;逛至荷塘畔,见满塘荷绽,清香沁脾,忽于花丛之中,远远见了色冷,隐于花中。色天叹道:“虽有仙子之貌,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忽冷忽热,若即若离。想是此生无缘相伴了。”心中感慨,意甚低落,也不去唤色冷,只远远地看着。
只见色冷坐得久了,起身来,在塘边挖出一个小坑,从塘中拾起一瓣荷花,仔细地看了一番,又用丝帕包好,放入坑中,用土细细地掩好,坐在旁边,发一会儿呆,便嘤嘤地哭了。色天心中凄楚,却不敢哭出声来,细细地听她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色天听了,已是呆若木鸡。正是“郎有情情若潇湘漫流水,妹无意意冷黄尘烟道古”。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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