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有四壁、一顶一底,没有窗和门。屋子里有一床、一桌、一椅,此外无它。
我单独住在这个小屋子里已经有很多年了,从没有出去过,但是最近我打算出去看看。
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有一次睡醒后,我听到了屋子外面传来了细微的声音。在那之前我从没听到过除了我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我自己发出的声音包括呼吸声、踱步和自言自语等惯常动作所发出的声音,但也包括自己的心跳声、血液流动的声音乃至梦中呓语。桌椅和床不发声。处在我这种境地,几乎任何由振动所引发的声音都不会被忽略。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思考的声音。
屋外的声音极其细微,窸窸窣窣地很有规律,从四壁中的一面传来。这个声音甫一出现,就再也没有消失过,这让我怀疑它是否之前一直在那里,但是却被我粗心地忽视了。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但是也不能排除。中国有句古话叫:明目足以察秋毫之末,乃不见舆薪。这种事情在我身上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人很难对所有方面均保持密切关注。说到这里,我又想到另外一句话:嘉彼钓翁,得鱼忘筌。这一句似乎也和我的怀疑有关联。
我决定搞清楚这声音是什么发出来的,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迄今为止,我对所有的声音都已经搞得清清楚楚,自然不能允许这个神秘的存在。由于这个屋子里不存在所谓光线这种东西,所以触感和声音对我来说就是全部。我不睡的时候,也会睁开眼睛四处看看,但入目皆是漆黑。漆黑对我而言也是一种存在,包藏着无数的形状和虚无。有人说虚无包含黑暗,我觉得逻辑上有些不通。
最初我以为是这面墙壁发出的声音,于是我站在这面墙壁前仔细地静听,但是从声音的距离感上我很快就得出结论:不是墙发出来的。墙的另外一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振动!那会是什么呢?会有一个跟我类似的人在类似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吗?或者我完全不熟悉的某类东西在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不管如何,我决定一探究竟。
在最初听到这个声音到最后我开始行动一探究竟之间,我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犹豫。在这段时间里,我有些不安,也没有再入睡,情绪有些亢奋。人在亢奋时,时间流逝得并不平稳,所以我很难说清我到底犹豫了多久。幸运的是,那声音并没有消失,否则我以下的工作势必就失去了意义。
我打算把这面墙打破。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摸了摸这墙壁。很难想象我之前从来没有碰过这墙,但事实确实如此。现在我右手整个手掌按在墙面上,触手温暖,墙面的温度似乎和我的体温差不多。这种新奇的感觉给我以幻觉的错觉,但定下心来后,我认为这是真实的。墙面摸上去有些光滑,像是刚糊了一层光面的墙纸。我用指头轻轻敲了敲墙面,感觉墙壁不厚。尽管完全没有建筑方面的经验,但我觉得打破这面墙应该不难。问题是,我没有工具。
徒手不可能打破这面墙,我必须得找到某种工具。这个屋子里仅有一床一桌一椅,尽管它们从未发过声音,但是现在我必须求助于它们或者其中的一个。
我走到桌子前坐下,用手去抚摸桌椅。桌子很简单,就是一个面下面撑着四条腿儿;椅子呢,摸上去要复杂一些,有靠背。我没有从这两件物品上找到任何可以拿来破墙的工具。
现在我突觉奇怪,为什么这屋子里会有一面桌子呢?我又无书可读无信可写(更别提没有光线这回事儿了),桌子于我有何意义?于我没有意义,那又对什么有意义呢?存在总得有意义吧?这把椅子似乎是有意义的,因为我可以凭借它坐在桌前,可是如果桌子没有意义,那椅子又有何意义?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这个屋子里,我只要有那张床也就足够了,根本就不需要这对儿滑稽的道具。这让我感到有些愤怒,原本亢奋的情绪又有了新的波澜。这都是那声音造成的。此时我又侧耳倾听,结果发现那声音还在,跟之前一样,于是心又略略安定了一些。
我转向这张床。因为我基本不会坐在那张椅子上,所以除了在屋子里面踱步,我的绝大多数时光是花在这张床上的。事实是,我第一次获得自我意识时,我就是在这张床上。那时我自冥冥中醒来,睁开了眼睛,发现眼前漆黑一片,而我的背有所凭托,那就是这张床。这张床很小,我平躺在上面刚刚好,没有供我翻滚的地方,否则就会掉下去。它没有床头,也没有床脚,严格地说就是平地而起的一个平台。人一定要睡在高于平地的地方,这是它告诉我的。可是这个床能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呢?就我对它表面的了解而言,并不存在任何可以用来破墙的工具。但是我如果要找到某种工具,那希望就仅在于此。于是我想,它会不会存在暗匣,藏着某类工具呢?这个念头在我脑袋里一闪,遽然就给了我希望。有时希望就是这样来的:无中生有,然而却会变大,最终是会被实现。片刻之后,我已经笃定床中一定藏着一把榔头,长木柄大铁头,足以让我摧毁那面墙。
当然,我真的就找到了这把榔头,跟我想的一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抚摸着这把榔头,欢喜和恐惧同时涌上心头。我开心是因为我拥有了一把榔头,也就有了打破那墙的希望,进而就能找到声音的源头;我恐惧是因为这把榔头的出现竟然完全符合我的预期。这似乎暗示着如果我有其它的预期那也有实现的可能,而这种可能则反映出我在主观上的懒惰与不足。那么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和我所处的环境是否也是我某种消极的渴望而至?那把榔头为何不是摆在桌面上而他非要藏起来?除我以外的其他人(一定有),他们和我所处的环境会是一样的吗?也会如此黑暗、逼仄和寂静吗?如果他们拥有截然不同的世界,拥有明媚的阳光和漂亮的家具,有同伴,有甜蜜的情感,那是因为他们和我有不同的渴望呢,还是仅仅因为他们比我更幸运?那么这个房子呢?它是否也是我的意识所生成进而将我困囿的呢?那持续的声音又最终意味着什么呢?现在我情愿这把榔头是个巧合,甚至是个奇迹,因为只有这样,破墙这个计划才有意义。
我觉得从墙的正中央下手是最稳妥的,这样我有最大的概率尽快找到声音的源头所在。
我举起榔头轻轻地砸下去。啵!一声轻响,榔头的铁头整个陷进了墙里,这让我有些吃惊。原来这墙如此脆弱,似乎还有夹层。我把榔头扯出来,墙里就发出了微光,原来墙已经通了。我凑近前去,发现这个洞很大,好像可以容下我的头,甚至包括肩膀也说不定。光线从洞里面发出来,毫无疑问那是墙的另外一面。我仔细看了看,但是墙洞里弥漫的灰尘阻挡了视线,很难看清光线的源头。现在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大了,这说明我的举动完全正确。
我放下榔头,打算先钻进去看看。
我用双手扳住墙洞的破壁,努力地把头挤了进去。里面黑黢黢,但是依然可以凭借微弱的光线看出在墙壁夹层里有规律地分布着的支撑结构。在众横交错的支撑结构之间,有一些团状的材料,似乎是羊毛一类的填充物。工程师们惯用这种材料提高房屋的保暖性能,但同时也有消音的作用。墙壁的另外一面看上去不远,距离我的前额大概有一小臂的距离,在那面墙壁上有一个小洞,光线就是从那里面透过来的。
我双手用力提拉自己的身体,同时双脚紧蹬这一侧的墙面,毫不费力地把上半身挤进了墙里。这里面的空气凉丝丝的,似乎在流动,但是很难确定它的方向。对面的墙面距离我更近了,我觉得如果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那个小洞。从那个小洞里发出的光比之前明亮了些,但是依然看不清,有一种白茫茫的感觉。这束光线里似乎有着丰富的内容,这令人激动。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那个声音就是从这束光里发生出来的。我又努力地蹬了一下,结果身体的大部分就钻进里墙里,然而由于重心过于前倾,我竟然一下子从破洞上栽了下去,掉进了夹层里。扑通一声,我重重地跌落,掉在填充物上,身边烟尘四起,呛得我几乎窒息。我抬头望去,发现在很高的地方,几乎是遥不可及之处,那个小洞微微地发着光。我所跌落的地方竟然远远低于我所处房间的地面儿,这真让人始料未及。而我原来跌进来的那个洞呢,因为看不见,所以它是否还在那儿也就不得而知了。这时候我忽然注意到那声音也消失了,我的周围陷入一片死寂,我的心脏孤独地跳动着。又过了片刻,就像恶作剧一样,那遥远的光点儿开始暗淡,消散,最后竟然消失了。我非常后悔把榔头留在了房间里。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这让我有些不适。虽然只短暂地接触过一点光明,而在那之前一直处于黑暗之中,可是我现在却有了一丝新的感觉:孤单。我姑且认为它是被那声音或者光线唤醒的吧,但它毫无疑问早已存在。由此可见,内心深处本就埋藏着丰富的情感,且远远不止于这一种。如果墙的那一边不是那种窸窣的声音,而是像牛群狂奔过草原的声音,那我心中也许早就会升腾起恐惧甚至某种英雄主义;如果那束白光被一束红玫瑰或者手环之类的东西所取代的话,那我也许心中就会充盈着绵绵爱意了。我隐约觉得,人的内心始于混沌,但却可以无限细分,生发和壮大,只不过多数时候受限于周围的环境罢了。
我坐起来,发现周围倒还宽阔,这说明墙的夹层下宽上窄,这固然有趣儿,但此设计的目的却不得而知。我又站了起来,发现竟然也不会与墙壁磕碰,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此时我已经分不清具体方向,于是就随便选了个方向摸过去,脚底下的填充物起初还有些阻碍,但走了几步之后便再也没有碰到。
我的手终于碰到了墙壁,它摸上去也很光滑。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该向右走,但最终选择了向左。我右手扶着墙壁向前,细心地感觉着周围环境的变化,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令我失望的是到处都一致,而这夹层好像也没有尽头。我留意到了自己刚又经历了两种情感:希望与失望。看来原本平静的情感海洋一经扰动就很难再止歇,一波未平一波必起。希望既然已经产生,那就必有结果。我继续向前,觉得马上就会有所发现。
这里面一丝光也没有,漆黑一团,如果填上一张床和一付桌椅,那就跟我以前的房间没有区别了。事实上因为我还没有查明此处,所以也无法断定这里就没有这些物件。那些东西能出现在之前的房间里,那也就有可能出现在此处,而且这种可能性还不可忽视,因为所有的存在都有道理,而道理反过来又决定了存在。
我手扶墙壁,不敢有丝毫放松。我担心一放手而后再摸上去时,这墙壁就会消失,到时候再出现什么可就不一定了。尽管我不介意任何出乎意料之事的出现,但好歹得先把这个地方巡视一遍再说。我不喜欢放过任何疑问,因为永恒的疑问是折磨人的。
我顺着墙壁向前,手指肚轻轻地抹过墙面。墙面儿有着均匀的微微的弧度,这似乎意味着这是一个很大的球形建筑的内部。令人沮丧的是墙面上没有任何门的迹象,所过之处极其均匀,片刻之后,我断定自己回到了刚才出发的地方,因为我又踩上了那堆填充物。它倒是老老实实地呆在了原地,这算是一种情义吧。我明白,所谓的墙壁夹层只有当你未进入时才成立,而一旦进入,它就成了另外一个独立的空间,而原来空旷的房间,也许不过就是暂处的夹层而已。那些所谓的过渡过程,根本上讲乃是过程,而非过渡。我们的人生,它是过程,而非某种过渡,否则就可以这样地诘问了:又有什么样的过程配得上这样的过渡呢?
我放开扶着墙壁的手,坐下,心中慢慢平静下来。我的心跳强壮有力,有着年轻活泼的韵律,成了这静寂空间的钥匙,就像在无限虚空里投进的一个小点,以自己的极小对抗了其它的极大。如果没有我,那这唬人的虚空就会坍塌掉。外面的世界就在我的眼前,我只要再打破任何一个墙面,它们就会出现,展现神奇,而打破这墙面是极其容易的事情,无需再费力寻找工具。反倒是要珍惜眼前的这漆黑一团,它也许比曾经出现的那束光有意义多了。
这种平静馨甜的情绪笼罩和浸润着我,我自觉身体活泼泼地通透着,像是土地被细雨悄悄渗透。我的身体逐渐变得轻薄,半透明,以前那些声音又都开始出现,但是又都静静地,像风穿过树丛一样穿过我。时候到了,我站起身来,向前走去。脚步所到之处,微微闪亮,墙壁若隐若现地后退,躲闪,溶散。脚步加快,光就变强了,虚空实化,我的身体开始发光。我看到了自己的心,它处在身体的正中,极其坚定。宇宙也一定有这样一颗心,因为宇宙也必然是有生命的,如我一般。
墙壁都消失了。像睡莲展开花瓣儿一样,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闪亮的世界。有星辰大海,有坚实的土地,有高耸入云的山峰,还有风。我现在置身于一个光洁的海岛之上,它如此纯粹、均衡。我第一次看清了自己,我的肌肤有着鲜艳的红色,我的心脏渐渐地隐没。
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似乎没有边界,我处于一个实地。但是,空间又怎会没有边界呢?是否在某些地方,还暗藏着一个更大的墙壁呢?在将来的某一天,那那墙壁之后,是否又会响起某种窸窣的声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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