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浅泠 于 2021-6-7 19:27 编辑
《幻旅》是一本深刻又有趣的小说。喜欢看故事的读者可以从中读到曲折跌宕的热闹,执意于纯文学题旨,则不妨在情节背后挖掘挖掘有关文学的深度命题。软科幻元素的奇思妙想,文学寓言的意味深长,换一种视角,小说就会呈现另一种风姿。
幻谷真意
文学在当下看似轰轰烈烈,实则有日趋边缘化的危险。很少有人还觉得它与自己切身相关。小说、诗歌、散文、剧本都只是它的形式,其本质端在再现人类的内心情感与外在生活,而美是重要的判定标准。美好属性的文学因何被人忽略?盖因这样的美从来不是生活里强势的存在,它总是不断地被周围更多的不美所遮蔽、污染、侵蚀。
真实的文学世界植根于俗世,而“幻谷”是作者虚构的一处文学乌托邦,是从人类社会里提炼出的灵动之花。他将它设计成一处远离尘嚣的所在。保护性的隔绝下,遗世独立的“幻谷”被寄予的是关乎文学传承与生息的祈愿。
无论是将2025年的过谦送到“将来”学习交流,还是2027年开启的“作家营”项目,都是在明示读者,文学式微、亟待拯救的现状。过谦的目的地是距他五十年后的幻谷,其时,幻谷老谷主已然谢世,幻谷处在一个盛极而衰的重要节点,过谦刚刚好来得及见识幻谷里精粹文化之美的回光返照。
作者不书幻谷的筑造之艰难,却着意于写圣地之盛况与衰毁之轻易,这是又一次隐性地承继红楼笔法。贾府的风生水起在贾家老一辈主仆的口耳相传里,元妃省亲是烈火烹油的最后一次盛大,此后便是腐朽倾颓的开端。《红楼梦》对作者的影响果然深到骨子里。
幻谷的缔造者们,将所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用尖端科技立体活现于幻谷之内。他们是《山海经》等典籍里的异兽,他们是窗外变幻的名胜风景,他们是优美的古典弦乐,是四季变幻,是诗意晴雨,是经典影片,是动人音乐,是万花争艳的芬芳……令过谦初初惊艳的瑰丽,正是对中国文学的一次镜象式回望,是幻谷的最后一张“全家福”。
此后即便远隔尘俗,此地也难逃逐渐被利欲熏染、侵吞的命运。这与《红楼》的时间切入点何其相似。红楼写大厦将倾,幻谷则即将预演文学之殇。
寓言表达
《幻旅》写的是文学圈里的那些事儿,虽然引入了诸如时空穿梭、人工智能、虚拟再现等诸多科幻元素,其实仍是一部严肃的寓言。文坛的种种生态,文人的浮生百态,都被模拟成小说里招招式式的打斗、关关卡卡的险象。暗流涌动、不动声色的文学圈,经历拟物拟实化的演绎,生动成具象的诙谐、巧妙的另类。请看如下这段绝妙文字:
过谦仔细看去,每一面盾牌是九本《蓬勃》杂志捆绑而成,共是四面厚盾。众编辑铁壁合围,想把陈鼎先逼出室外,免得连累众师生。陈鼎嘿嘿笑道:“封杀大阵!封杀作者是你们的强项,可惜我早有准备!”他鞭法一变,幻化出一封一封的网贴、照片、匿名信,图文并茂,死缠烂打,刹时反守为攻,打破封杀,将几面盾牌抽得七零八落。
这是编辑与作者这对“天然的对手”之间,你来我往,互相施以攻击与伤害的象征化体现。
——通道内,白天黑夜不时切换,秒针、分针“嗖嗖”飞来,如同暗器。
这是岁月催人的峻厉,是时间对文学和作家的凌迟。这样的荒诞里,伴着一份逼人的现实感。
倘或说,这还仅仅只是浅近的表层寓言,那机器人小童的魔化、曾衍长与甘愿的斗争、幻谷的彻底毁灭,就更多是主题式衍伸的深层寓言了。
魏晋定制的侍儿小童,带着典型的道法自然的个性之美,同时不失儒士的坚定与仁义,是灿烂的中国文化里最珍贵的那一部分的投射。结果呢?他纯稚的东方式性情,被迫负载西方的人性之恶和深沉原罪,因着这不对等的姿态,最终难逃消亡的宿命。故事之外的意味是,生硬的中西融合、扭曲、激变,只能产生出变异后的小童——魔童,他所呈现出的迥异于前身的邪恶与妖异,以及对代表古典中国机器神兽不遗余力的残害,隐隐折射出某些熟悉的西风东渐、抑中扬西的文学思潮。
如果说小童魔化是隐喻东西方文学失衡融合的必然失败,那曾衍长、甘愿二人的对立,以及过谦于二者间微妙地左右逢源,则更像是一种显象的明示。
过谦作为小说的第一主人公,身上既有平凡草根的特性,又不乏卓绝的文学天赋;他心里没有雅俗之界,优质的商业电影他奉为经典,质朴的乡土题材他娓娓道来;他兼收今古、庞及中外;甚至他性情中犀利与宽容的部分,都无一不贴近文学博大的本性。
过谦不认同曾衍长建立文化霸权的野心,但又欣赏他对文化本身的热忱;他甚至无意参与甘愿囿于幻谷纯净的维持,但他又感佩甘愿对幻谷/文学的忠贞。在过谦看来什么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学自身。认可与奖项,能有当然好,没有也无损于他出于本心的热爱。正是这种质朴的文学观,赋予了他天然旺盛的生命力。
当得知幻谷歧视通俗,盲目倾向所谓“纯”文学时,过谦给自己的通俗小说加上了纯文学的装饰,这在他只是皮相不是根本,他愿意加以变通。当一众作家丑态百出地争夺“幽谷奖”时,他因感于幻谷的时日无多,坚持写记录幻谷的“试验体”而在事实上放弃了比赛。他从来都只忠于自己的内心。也是因此,在优中选优的一干作家中,他仍是众人难以岂及的高度。
相较之下,曾衍长权谋式的复兴之路,有悖于文学的特性,危及文学本元;甘愿纯净自守的道路也必将越走越狭窄,即便幸存也不免要沦为干枯的标本。曾、甘二人本应同归,却终于殊途。当谋求发展和坚守本真两种愿景皆不能遂,幻谷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疯狂。曾衍长几乎是发动了一场政变。他以为他胜利在望,最终却是幻梦一场。他忘了幻谷是一座桃源,风气改变便有灭顶之灾。幻谷自毁的天崩地裂,更多的是一种仪式化的祭奠。
过谦代表一种文学态度,一度似乎有希望终止曾、甘的长期对峙,却在幻谷的崩溃里无能为力。他的当下远在幻谷的起点之前,只有当他的思想是一条源流时,他才能将分处两岸皆不乏偏执的曾、甘两种思维融合,只因曾、甘虽各有流向但终不脱文学的源。可惜,穿越时空而来的过谦还太“嫩”,还是一条尚未成势的小小溪流。他能选择汇入哪一条河,却无力左右河的走向。
再看看幻谷里的“大人物”们,刚愎的老夫、圆融的宇文、性情的欧阳形态虽异,皆同此源,但若换个唯利是图的伏虚就绝对没有汇入源流的可能了。
旋律悠悠
如果说独特的寓言式表达,加上作者从未尝试过的科幻手法,让《幻旅》在作者的作品序列里显得如此出新,那一贯深遂的文本主题,加上熟悉的歌曲元素的运用,就绝对算得上是对以往写作习惯的承旧。这一次《幻旅》行文里对歌的运用,越发得心应手(作者是我读过的中国当代作家中写歌最多、最传神的一位)。
过谦初登“揽月阁”时,电梯里萦绕着陈淑桦的经典曲目,配合独特的环境所营造出的,是甘愿在幻谷中的超然地位和复杂心绪。
曾衍长复制甘愿关乎吕行的情感记忆并公之于众,对其加以羞辱、施压、威胁后,甘愿打叠起精神,克制住伤怀,一番应对,总算暂时控制住了局面。面对谷中众人异样的眸光时,过谦适时地解围令她百感交集,她的幽微心音通过琉璃树播放的《顺流逆流》的旋律,传达得百转千回。《一千零一夜》的歌声则恰如其份地回应了过谦对甘愿那段哀伤情感的无限喟叹,以及对甘愿于幻谷坚韧持守多年的怜惜与抚慰。一前一后两首歌的共鸣,回荡的是琉璃树下一对知己无需多言的契合与懂得。
过、甘决别之际的那首《每一次》,是锥心的决裂与回眸,是回溯这一对跨越年龄、时空、甚至物种的知音一路行来的种种。在歌声与旋律里,它将这情感推升到极致的炽烈。结束亦是开始,悲怆却不绝望,感伤里又残存着希冀。
歌曲的运用在作者笔下也不都是这样温情的,除了营造氛围、渲染情绪、升华情感、寄蕴希望,它也有利如刀锋的时刻。“玉玲珑”评讲祁必明的作品时,一曲扭捏的《舞女泪》,将祁必明小说矫情做作、故作姿态的文风,比拟得确切无比,剖解到血肉淋漓,也无怪乎素来好胜的祁必明要羞愤失态了。
毁灭之殇
对未来人魏晋来说,幻谷的毁灭是既成史实,他也正是因此而来。但对过去人过谦而言,这只是一次预演,他站在起点提前看到了结局。文学的美好在预演中,被毁得越是悲怆、惨烈,警省才会来得越发沉痛、深切。构筑成文学的作家、学者、作品、典籍乃至文学环境,在预演里不断地死去,个体的消亡最终汇聚成群体的悲怆。这对于过谦的震动和启示,可想而知。只是这一番收获,代价实在惨烈。
倚老卖老的老夫死于粗暴血腥的谋杀,唯利是图的伏虚死于寒酷魔性的伤病,耽溺于名利诱惑的许有清死于欲望吞噬,脆弱的祁必明被压力之鞭挞伐而亡。迷醉俗世声色惯于操纵言论的曾衍长,因失去辨别色彩的能力,不知躲避,被代表着谣言的紫色光球腐蚀得粉身碎骨。自来处去往归处,各色的毁灭里凝聚起刻骨的悲情。
人的毁灭之外,更叫人惊心的是文学作品的死亡,文学环境的消隐。时间、误解、偏见、习俗、恶意……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幻谷各处绝美的景致逐步崩塌,余下的只有残垣断壁、灰飞烟灭。
过谦与魏晋的幸存并非偶然,他们越过时空去体会一段文学盛世的消亡,有了感同身受的体验。文史,需要这样曾在局中又到局外的见证人。相较魏晋沉凝心悸的旁观,和选择性遗忘(或记取)的无奈,过谦要幸运得多。他回到他的时代,还拥有改变、校正文学源流的可能。也许他会将文学纯正旺盛的流向,先行镌刻在“幻谷”启程的路上。换言之,日后的悲剧能他从手中避免亦未可知。过谦是作者借时间的绳索留住文学曙光的一线慈悲。
最后的最后,过谦出人意料成为蓝图中的“幻谷”的文学顾问。难道他就是传说中不得已选择了曾衍长继任,又打造出甘愿姐妹作为制衡的老谷主?又或许他仅仅只是单纯参与了幻谷创建的众元老之一?又也许他连“顾问”也没有坚持到底,中途退出?否则何以他到了五十年后的幻谷,他的“后辈”们波澜不惊?但这些都不再重要,幻谷所代表的文学世界,不是一个人的智慧,而是众多为文学付出心血的作家、学者们的浓缩。他们时而幻化成伟略雄才、心思难测的老谷主,时而是锋锐率性、刚猛激烈的过谦,时而是惊才绝艳、心冷决绝的吕行,时而也可以是机诈多谋又雄浑磊落的曾衍长……过谦所代表的文学群体与幻谷的共生关联,才是小说结尾哲思与禅意蕴涵之所在。
2017.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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