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姥姥家村东头有一条河,河的对岸是果园,果园里是成片的苹果树。当然,也许也有别的果树,但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些蓬蓬勃勃地苹果树,郁郁葱葱,果实累累。
我和邻家那几个臭小子中午是不午休的,但我们知道看果园的阿伯会午休。我们蹑足潜踪摸进果园,看着青玉一样的苹果悬在枝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好像阿里巴巴发现宝藏一样,禁不住馋涎欲滴。小伙伴儿们互相看一眼,彼此给彼此一个“这里很安全”的信息之后,兔子一样奔着各自中意的树跑去,那些不幸没砸到牛顿的苹果们就被我们七手八脚的揪下来了。
它们一定是不情愿的,因为每一次,我都得费老大的劲儿将它们与果枝分离,伤筋动骨一般的悲壮。
揪下来的苹果放哪里呢?大家都是背心短裤的打扮。只拿两个显然不能满足我们觊觎筹划这么久的心思,至少得拽下七八个才算够本儿。
可这些怎么能难住我们呢?
小背心掖进短裤里,一个天然环保袋儿就诞生了。顺着脖子哧溜哧溜,只一刻,肚子那块儿就鼓起来七八个包儿。
也不知谁喊一嗓子——来人啦!
不出几秒,刚才还纷乱的战场立刻就安静下来,只有午后的风轻轻吹过,吹起散落在地上的落叶,和没来得及捡起来的青苹果。
我跑得慢,因为我得护着我的苹果们,紧紧抓着短裤的松紧带,我跟在他们几个后边。忽然就有一个调皮的顺着裤腿溜出来,在地上滚啊滚的。大壮就会转回身,一边捡一边催着让我快跑快跑。
跑到桥头,就看到外公笑眯眯地走过来,朝着我伸出他的双臂。我一看,安全啦,开怀一笑,手一松,背心里的苹果瞬间散落出来,满地骨碌,颗颗晶莹剔透。
外公一下子接住我的身子,举起来,街口满满的是我的童年的笑声,天空亮亮的,是外公眼睛里的疼爱。
2、
那种青青的苹果叫梅夏。
我们摘下来的那些,根本还没成熟。它们不过是刚刚有了点儿苹果的样子而已,小小的,不过鸡蛋那么大。
可是,我们怎么可以再继续等待它们成熟呢?我们可是从它们开花起就开始守候着了。经过了那么久的漫长地期待,好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怎么会放过。
苹果吃起来特别艮,带着一股酸涩的味道,口感并不怎么好。往往,经过千辛万苦得来的苹果,咬几口就被丢掉了。外婆看着可惜,会捡回来洗干净搁到板柜上,可是,我只会看一看被我咬破口的那里有一排氧化后褐色的牙印儿,便再也不看一眼了。
外婆家的小村子,是群山围绕下的一块平原。曲曲弯弯的小路,每一条都可以走到河边。那条河,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流向何方。我只知道那条河承载了我所有童年的记忆,我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远处的青山,白云,天空蓝的水灵灵的。
要走到河边需要经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房子大概是村子里最破的一户,那些青灰色的瓦片已经泛白,似乎稍大的风雨就可以掀翻了。那户人家的门和别家不一样,是货真价实的柴扉,连村尾阿婆家的小白狗都挡不住。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是一个疯子。常年的一件破褂子,黑黢黢的面庞,裤子用一条看不出颜色的布带子捆着,邋邋遢遢。她的后背背着她的最小的娃,无论那些小破孩儿们怎样追她逗她,她也只会用一只手挥着,另一只手牢牢地捂紧她的儿子,丝毫也不松懈。
每次看到她,我都会躲到外公身后,外公的手牢牢地抓紧我的,眼睛从不瞟向那个女人,默默走开。
3、
如果你从来没有在农村生活过,那么你的一生,是有缺憾的一生。
攀上杏树摘杏子,挎着玉米秸杆儿做的扎枪,翻墙,偷梅夏,躲开疯女人和小白狗,见到要饭的递过去半碗饭,泥泞的小路,炊烟,还有嘎嘎叫着的大鹅……
那时候的夏天并不比现在凉爽,可是,真的不热啊。
晚上,大队部里放电视,去晚了可就得坐到最后排了。外公总是禁不住我的缠磨,饭还没咽利落就背着手去开队部那间放电视的屋子的门了。
我骄傲。
我总是利用这一点儿职权住住地坐到电视机的正面,屁股底下是外公用蛇皮袋子做成的蒲团,里边填充地是软软的麦秸,坐上去既不会有汗,也不会被夜露浸湿。如果有哪个臭小子也想坐在正面来,好,拿一个梅夏来换吧。
外公知道我爱吃熟透了的梅夏,熟透了的梅夏一点也不艮了,糯糯的沙沙的甜甜的。也不再是青玉的颜色,微微带了些黄。
外公被砂子雷打了的时候,我刚刚午睡醒来。
我看到外公被几个小伙子抬进来,左腿上星星点点冒着血渍。村里的医生紧跟着进来,开始给外公处理伤口。外公的脸色发白,有汗不停地从额头冒出来。
我很害怕,缩在炕尾不敢靠前。外公朝着我笑。瘦骨嶙峋的手臂朝我伸过来,他的手上托着一个梅夏,一个已经完全成熟的泛着些微黄色的梅夏。
外公说——没事,别怕,乔儿,来吃。
外公是为了给我摘那个成熟的苹果才踩到雷子的。
而那雷子,是果园为了防狼才放的,是做了记号的。
那园子,是外公和几个人承包的,这些外公明明都知道。
可是那时候,他的眼里大概只有树尖上垂着的那个成熟的梅夏吧。
也或者,雷子炸开那一刻,外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我的笑声,好像银铃,在林间回荡。
苹果非常甜,闻闻都知道。
可是,咬开后,为什么比青梅夏还要涩呢?
那咸咸涩涩的滋味啊,一串一串儿,顺着咽喉,直抵肺腑……
4、
上中学的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外公》,语文老师让我到前边去念一念,那个个子矮矮会跳霹雳舞的二国斜觑着我,说——抄的,抄的。
上课时我是不会搭理他的,可一下课,我一秒钟也不耽误就将他的文具盒扔到了教室最后排,所有的文具天女散花,那小子蔫兮兮跑后边捡起来,什么也不敢说。
我记得那篇作文的一点情节,其中有一句说:“外公脸上还沾着白色的面粉,嘿嘿地笑着跟着来人出去了。留下外婆在背后嘀嘀咕咕。”
其实,除了外公爱笑之外,其他的情节真是我编的。外公并不是村里磨坊的人,外公是大队电工,还负责收发室。可我上中学的时候,外公基本不用再修电表去了,而收发室,哪里有那么多事儿可写嘛。
我渐渐长大了,他渐渐老了。
他常常戴着老花镜看报纸,一看就是大半天。
可只要是逢集,恰巧我也在那儿的话,他一准是骑着那辆28的自行车带着我去赶集。我在他身后晃荡着我的腿,路上的人会问他:“呀,带着老闺女赶集啊?”
“我大外女!”他嘿嘿地笑,得意洋洋。
那一次,外公来我家。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渐渐差起来。
黄昏的时候,我陪着外公散步,一路走一路走,我很想带他去看看我特别爱去的市场,那里有他爱吃的小点心。可是,外公越走越慢,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附近是二国的家,我推门进去,骑了他的车子。那一次,我带着外公。外公乖乖地坐着,脸上带着笑。我骑得很慢很慢,远处的残阳如血。
5、
我真不想往下写了。
那个瘦削的干净的小老头儿,一生育有七个子女。这些孩子像大蒜瓣儿一样紧紧地围在一起,大家相亲相爱。
我不大去那个小村了,那里的一切悄悄变化着。
那条清澈见底的河流,被挖沙船弄得千疮百孔,岸边高高的白杨被伐倒,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丛小树苗,干瘪,落寞。
那家竖着柴扉的院落也已经被整治过,锈迹斑斑的铁门矗立起来,那个疯女人,再也没见过了。路过那里的时候,再不用外公拽着我的手,把我藏在身后。泥泞的小路被水泥路代替,车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去,再不用扒在外公的背上,任他吧唧吧唧踩着水走过。他再不会坐在麦秸编的蒲团上,坐在门口的石台儿那等我们去看他。他再不会戴着老花镜,看那些黑色的铅字,然后把报纸裁成一只风筝,带我去田野里放飞。他再不会立在那架金银藤下,笑眯眯地看着我啃那还青涩的梅夏……
外公就葬在对岸曾经的果园里。但那些果树更新换代,早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些了。那里,除了零星的几棵果树之外,是一片片的树林和庄稼。我隔着那条河,远远地望过去,我找不到树影里的外公,心里凄凄的难过。
那个小村,是我的童年,是我心的家园,是我的原乡。那里曾经有丰美的稻田,雨季的时候,稻田里会有游动的鲫鱼。那些洁白的苹果花,随风摇曳。然后,青青的梅夏,慢慢长大。
我想念他,我嗅着青涩的梅夏,想念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