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1-5-20 10:21 编辑
我是个低调、内向的关中汉子,具有关中男人应有的固执、保守。老家渭北三原,在西安混了多年了。 我历来不喜交友,上千万人口的城市,算得上朋友的只亓二、王艾两个。其余人等,不论有过多少来往,喝过多少回大酒,都与晚间南稍门烧烤摊冒出的青烟一样,无心间飘得来,一阵风也就过了。 1 亓二是本乡本土的老西安,我与他酒桌相识。那天一桌子坐的都是有名分的,只有我俩是临时凑数的混混,被安排坐在一起。 酒过三巡,我俩便聊起来,记得那天聊的是两战期间美国孤立主义政策的得失。他认为老美最大失着莫过于战后未把菲律宾接纳为一个州,顿教我刮目相看。 不久又发现彼此还有更多的一致:都看不上挣小钱儿,又都自学成才了一肚子经天纬地的好学问。 我不是不知道爱吹牛的家伙无一例外全是草包,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两个草包惺惺相惜。此后直到亓二结婚,隔三岔五,他必跑来与我喝一通酒,唠一通天地人鬼神。我长他两岁,他叫我秦哥。不论我说的是啥,到他那儿都是对的。现而今由丈人出资,在书院门经营着一间书画铺子。
- 王艾老家在山区,与我一样,也是跑到西安来闯荡的。虽是山民后裔,人却生得不俗,最奇是好像还读过不少书。 我与她通过亓二相识,引起我注意的,既不是她那双丹凤眼,也不是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而是不论聊啥话题,她的见地总高我一筹。 譬如我认为世人全一肚子男盗女娼,区别只在做出来与没做出来。她说不对,最大的区别在被逮住还是没被逮住。一个人不论做过多少坏事,只要没被逮住,或虽焦头烂额,却有本事摆平,照样可以心安理得做他的好人、名人、伟人、圣人,与啥都没做毫无二致。 后来发现只须把交谈的顺序掉个个儿,沉住气等她说完,再针对她的见地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就反过来高她一筹了。 对这一招儿王艾毫无觉察,认定是我韬光养晦,说到底还是男的厉害。 不久她成了我的女友,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非隔几日通个电话,偶尔在我租住的单元房共度良宵。 我曾问过她的职业,她说自由职业。反过头问我,我说是混混儿。又追问混的是什么,我只得说是个搞书法的。她点头道这就对了,搞书法的与混混儿确实没多少差别。 她肯定想不到我说的是实话。我自小不爱念书,十来岁便离开学校在街面上晃荡,却无师自通地练出了一手好毛笔字。后来经亓二提议,仿着时下几位名家每日造十来张,亓二拿到他的工艺品店,赚些不知就里的老外和外地游客的钱。 我与亓二交往最久,就连他的婚姻,我也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然则究竟是好作用还是坏作用,至今不甚了然。
- 去年某天,忽然想起有日子没见亓二了,即便新婚燕尔也不至如此吧。打了个电话过去,他那边懒懒的像没睡醒,心下便有些不快。 候了近一小时,亓二才来了。便与他一道去了常去的那家小馆,要了四样小菜,两大碗酸汤水饺,一瓶子烧酒。 半瓶酒下去,亓二依旧没精打采。这种情况,以前也遇上过。那回是他看上个女人,被他夸得像个神仙,要娶她做媳妇,叫我帮着把关。 问清底细后我力陈不可,盖因那女人做过小姐。扫黄打非时与亓二一道被警察逮了个正着。一副铐子拷了,像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那样一道进了局子。自此结下孽缘,出来后成了知己。 身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哥,我咋都不能看着自己的兄弟朝火坑里跳吧。便劝他世上三条腿的蛤蟆寻不下,两条腿的好女人有的是。你这么帅气的小伙儿,说破天也不该寻个窑姐儿做媳妇呀。 他红着脸说哥你不要戴有色眼镜看人,那回放出来后,女人就金盆洗手,拿出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办了个小公司,如今买卖已上了正轨。 我正色道哪怕她以后发达成个女中马云,一日为妓,终身蒙尘,古而今都是这道理。就算眼下藏着掖着,久之她那些前科一旦被街坊父老知道,你这张脸朝哪儿放呀。 他说他不在乎,董小宛、陈圆圆不也做过风尘女子吗,皇上、王爷都不计较,到末了一个做到皇后,一个成了王妃。 听到他这么说,我知道我这兄弟中的蛊毒深了,不下些猛药怕不得成了。便提醒他即便面子不要,小命儿总不能不要吧?听说艾滋病潜伏期长达十年,万一她带着病毒,你自己活该倒霉不说,就不怕贻害子孙吗。 他坚持说她没病,在医院查过的。 见他如此顽冥不灵,我不得不使出最后一招,拍桌子说他若敢娶那女人,我与他兄弟情分到此为止。 这一招似乎起了作用,他可怜巴巴地望了我半天,末了说容他再想想。
- 趁热打铁,我赶紧把一个熟人的妹子介绍给他。那女子本是熟人说给我的,一是目下我没打算结婚,二是那女子生得柔荑粉颈,宛若豆蔻,嫁给我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容易教外人产生一种诱拐少女的错觉。 后来一切都按我的构想上了正轨。熟人的妹子过门那天带来一套房子、一台轿车、一大笔存款。嫁妆之丰厚,惊动了一条街。 半瓶子烧酒很快下去了。以往喝到这个火候,我俩已对近期国家大政方针,全球战略态势做完简要回顾,进入对热点的专题研讨。亓二却依旧敷敷衍衍提不起精神,教我极为不满。 我深知他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故意不问他遇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在招呼开第二瓶酒时,他果然憋不住了。 他坦白说其实他与那窑姐儿联系一直没有中断,期间这对鸟男女踅摸过无数办法,还是想过到一起。直到那女人遇上个长她十好几岁的男人。 那男人是个大官的长子,两个前妻都不能教他满意,对她却一见钟情,认定是老天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另一半儿,没几天就买了个价格不菲的钻戒送她。 女人没马上接受,回头来问亓二。亓二却期期艾艾两头割舍不下。女人没抱怨他,丢下句“你那秦哥真是个世不二出的超级混蛋”哭着走了。后来两口子移民去了美国,再没与亓二联系。 听完他这番话我只能目瞪口呆,不是为落得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也不是觉得做了啥对不起人的事。我只是搞不通究竟是世道变了,还是本该这个样子。往后去我该如何判断啥是对的,啥又是错的? 2 这一日天刚黑亓二来了电话,说被我仿冒的书法家中有一位请了律师,查明了我干的好事,要与我打官司。经手的他怕也脱不了干系。 挂掉电话我坐不住了,赶紧在网上搜出《刑法》,顺藤摸瓜又寻出“两高”《关于办理侵犯知识产权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 研究的结果,确信若把这些年我俩出手的那些假货算到一起,依照《刑法》第二百一十七条、第二百一十八条,我面临三年以上七年以下,亓二是三年以下的牢狱之灾。 看毕我出了身冷汗,赶紧给亓二打电话,他那边不知咋的一直不接。只得先把手边寻得到的、可能做为不利证据的东西一一清出,开了油烟机,烟熏火燎地销毁起来。 正忙活间电话响了,不是亓二,是王艾。叫我即刻放下手头一切,开车到通义路东段街心花园见她。正欲问是啥事,她那边挂断了。
- 冒着雨赶到时,发现那花园里外里没一个人影。她却又来了电话,说看见我了,叫我不要作声,进了花园再说。 刚进去就听到两记清晰的巴掌。循声望去,黑黝黝的树影里隐约浮出一张白脸。及至走得近了,才见她一条腿平放在小路边长椅上,整个人湿漉漉的。 “你这是咋了?”我惊讶地问。 “嘘……不小心崴了脚,勉强只能走到这里。”她似乎很不情愿地说。 “你的车呢?”记得她平素出门,总骑着辆与她体态很不相称的本田250。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她低声呵斥道,“赶快把我弄到车上去。” 我毫不费力便抱起她,鬼鬼祟祟朝街上走。她胳膊揽着我的脖子,身子一阵阵哆嗦。 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我把她顺进后座,关好车门。一边点火启动,一边征询:“先去红会医院吧?这会儿怕只能看急诊。” 她断然道:“先到你那儿洗洗,换身衣服,明早去医院也来得及。” 副驾位上的手机忽然响了,是亓二的,说他刚出去寻关系了,心慌意乱间忘了手机,此刻人还在店里。 我边开车边叮咛他别的事先放下,赶紧把店里这些年来账目票据梳理一下,该处理的务必处理干净。再查查店面、库存,可能惹麻烦的,万不可存半点儿侥幸之心,要做到一件不留,通通销毁。 亓二连声教我放心,又补充说他找的关系也是这么个建议。 挂断电话,后座传来一声冷笑,渐渐地变成了狂笑。 我懊恼地拍了把前额,情急间咋忘了后座上还躺着个猴精,好在她笑累了就安生了。
- 回到我在文艺路赁的单元房里,我又一次吃了一惊。这家伙穿着身紧绷绷的藏青色衣裤,肩上挎着个一般颜色的携行袋,衣领后还有个帽兜。只消再蒙个面罩,活脱一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 她漫不经心地把携行袋扔在地上,要我找两件她以往存在这儿的衣服。一只脚跳着便进了卫生间,随即传来花洒的淅淅沥沥。 我一眼就看穿她的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老实不客气打开那携行袋,边翻边听着卫生间里的动静。翻不到一半就停下手,冷笑起来。 待她擦着头发从卫生间蹦出来时,我已斜靠着床头吸起烟来。 “原来你是干这个的。”我阴阴地说。 “本来就没对你藏着掖着,只能说你太笨。” 她要我帮她点了支烟,挨着我躺下。 “能值个三五十万吧?”我心事重重地问。 她望着天花板,点点头说:“我觉得差不多。” 私下说一句,做为一名十来岁便在街面晃荡的混混儿,我于女人,尤其美女的的造诣,评个教授绰绰有余。王艾便是我千挑万选确认的典范,泡妞的收官之作。只有传承了源远流长的羌汉血脉,又经大西北绵密深沉的黄土地滋养,才会产生王艾这般兼具美玉的温润,兰麝的气息,蓝天的沉静,常开不谢的持久品质的女子。 没料到她竟是个贼。
- “怎么搞的如此狼狈?” “看把你大惊小怪的,崴了下脚罢咧。那后窗太高,我也有些大意。闲话休提,我倒很愿意知道你与亓二犯了啥事。” “别忘了还有监控,还有你可能没注意到的目击者。” “一切尽在掌握。雨夜无人,我走的全是死角。” “你这样不好,”我摇着头,正经八百地说,“很不好。” “看把你愁的,”她格格笑着,“我早说过,只要没被逮住,就跟啥事没发生过一样。” “总不能只顾眼前啊,你刚才做的这事,将来如何向子孙交代,总不能说他妈做过贼吧?” 这话似乎刺激了她,她哼了一声,翻过身去。 想到亓二此刻正在店儿里翻箱倒柜,我顿时泄了气。 “发什么愁呢?若打算拿钱消灾,我这里有。” “我不怕赔钱,怕只怕蹲监狱。”我忧心忡忡地说了说前因后果。 “八字没一撇先怕上了。当初既有胆做,这会儿就别后悔。岂不见多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蹲过监狱,你一个无家无业的光棍汉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还有我。” 听那口气,俨然以我的未婚妻自居上了。
- 其实我心里早已决定与她结百年之好,但那时根本想不到她会做这种事。现而今我只想告诉她:眼下我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即便成家,也决不愿寻个贼做自己的媳妇。旋又觉得眼下不是研讨这些问题的时候,便没再说下去。 “依我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赶紧寻个得力的中人,花些钱私了。” 她不过随口一说,我的心里却顿时豁亮起来。 但她似乎意犹未尽,坐起扒着我的肩头继续劝道:“其实秦哥,你和亓二那点儿把戏我早看得一清二楚。不论这回结果如何,我劝你自此打住,安心练自己的字,不信成不了货真价实的大书法家。我亦打算做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开个奢侈品店。到时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不也很好?” 3 这几日实在热得邪乎,像有个无边无际的大蒸笼罩着天地众生。想到亓二店里空调吹出的冷气,犹豫着是不是去坐坐。不去吧,已经到了门口。去吧,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盖因不久前摆平那书法家,皆是亓二一人功劳。 我因酒驾在拘留所关了十来天,刚出来不久,后方这么大一桩事不但一分没花,连个腿儿都没跑过。 私了的路子,一开始就行不通。那书法家开口要九十万,并且没一点儿商量的意思。好在亓二脑子活络,一边用筹钱稳住他,一边打听到那书法家有个见了漂亮女人走不动路的毛病。 于是乎辨证施治,踅摸了个有过交往的女大学生,给了她一笔钱。那女子见钱眼开,人又冰雪聪明,没多久便交给亓二一段视频。视频里她只见得个背影,书法家的鸡皮鹤首,九浅一深,都拍得清楚。教我提心吊胆半个多月的天降奇祸,就这么蔫不悄儿烟消云散了。
- 店里果然凉得沁人心脾。亓二坐着,人模狗样捧着本书,见了我便撂下书嚷:“五哥你刚出来就跑得没影儿了,到哪儿快活去了?喝酒都叫不来,得是把我这个兄弟忘了?” “胡吣个啥哩,大热天哪儿有可去的地方?” “这个却不是我乱猜。嫂子前几日来过,问我最近见过你没。又说你只要一接她的电话,不是在长乐坡,就是在徐家湾,要么去了三桥,总而言之,咋远咋来,就像在躲她。”他嘿嘿笑着,沏了壶新茶。 我知道他指的是王艾,遂沉下脸道:“说这话该掌嘴。” “我咋的又错了?”亓二一脸的无辜,“不是兄弟多嘴,哥你也老大不小了,照以前那么玩下去终不是个道理。王艾对你有情有义,早被我看在眼里。这女子心高气傲,一看就不是街面上那号轻浮之辈。人长得漂亮不说,论起见识,我敢说多一半男人都比不过她。这回能摆平那书法家,全亏她出的好主意,我不过照方抓药,跑了个腿儿罢了。” 我的脊背窜过一道凉气,不免疑心是不是已陷得太深了。
- 我当然不能说破王艾其实是个胆大包天的贼娃子,吭哧了半晌,点着亓二额头重重地说:“兄弟你给我听明细了,从今往后趔那王艾远些。你那猪脑子根本想不到,像她这样的女人才最危险,我等根本降伏不住。倘有哪个倒霉催的上了她的心,又不肯顺着她的意思,任何歹毒事她都做得出来,够你悔一辈子。” 亓二傻呵呵望我半晌,才吧嗒着嘴,小心翼翼道:“事实若如哥说的那样,还真大意不得。你说的倒霉催的不会是你自己吧?你和她上过床没?若没上过,或许还……话说回来,但凡哥叮咛的,兄弟即便再想不通,也一定照办。” 我的心里一阵轻松,拍着他肩膀高兴地说:“对咧对咧,到底是我兄弟。其实人生在世,富贵也罢,女人也罢,最多是个锦上添花,身心安泰才最要紧。” 亓二不爱听这类高深的哲理,漫不经心敷衍道“对着哩”,目光却看着表。“哈呀秦哥,只顾着谝闲传,都到了饭点儿了。东木头市那家水盆大肉吃着给劲儿,待我打电话要两碗外卖,几个小菜儿,咱哥儿俩抿两盅,算给哥接风。”
- 他订餐时,我顺手翻了翻桌上摆着的几本书,全是些《白话论语》、《史记新注》一类古经。禁不住笑道:“稀罕呀兄弟,半个月没见,做开学问了哇。” “不怕秦哥笑话,都是老丈人逼的。”他少有地红了脸,“每回去丈人家,老先生都要与我谈谈。不抽空做点儿功课,临时如何应付得来?” “老人家的好意不难理解,只不过你我这般市井混混儿读这类书,多少有些滑稽。” 亓二道:“还不是图个日子安生嘛。媳妇是他爸的铁杆粉丝。老丈人虽是个生意人,却偏爱买书。他家的藏书成千上万,没事就拿个放大镜一本本琢磨。” “看啥不好,何必非挑些古经折磨自己?” “老丈人说了,不读《论语》不懂中国社会,不读《史记》写不好文章。” “真是高见。” “他老人家这类高见还多着哩,”亓二苦笑道,“每说到他以为精辟的地方,譬如古今中外,各国文化无一例外,全产生于社会中层一类的见解,还要我寻个笔记下来,慢慢消化。”
- 说话间门帘子一响,送餐的来了。 亓二麻利清开桌面,排下餐具,取出瓶白酒。还没摆好凳子便听得摩托隆隆地在门外停下。 隔玻璃望去,一眼就看见那顶鲜亮的头盔。我赶紧朝亓二使了个眼色,三步并作两步钻进铺子深处。那里的货架后有处空间,放了张行军床。 屁股还没落稳,便听见那个银铃般的声音问:“亓哥,秦哥今儿来过没有?” 亓二的反应还算得体,没事人般道:“来倒是来过,不过……” “那我走了。下回他来,记着告诉他有事寻他。” “吃了再走吧,饭现成的。” “不咧不咧,我还有事。” 直听得摩托突突突远了,我才从货架后出来。 “兄弟你应对得很好!”我踅到门口左右望望,回过头夸亓二。
- 刚喝了两盅,亓二忽住了嘴,眼神也有些凝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女人正悄无声息撩开门帘,笑盈盈走进来。 “好香的水盆肉!”银铃般的声音又响起来,“不饿也想吃两口。” 亓二首先反应过来,忙不迭招呼:“嫂……啊妹子,你看这巧不巧,秦哥前脚刚来,后脚你就到了。快坐快坐。”一程说,一程端来个凳子,添副碗筷,满一盅白酒。 王艾也不客气,端起酒仰脖一干。喝完径自抄过酒瓶,又喝了两盅。 “迟到的自罚三盅,是这规矩吧。”她笑嘻嘻望着亓二说。 亓二道:“痛快痛快,秦哥,咱俩也随三个!” 我瞪了亓二一眼,没奈何,只得喝了。 她又给自己斟上,端起来,满面春风地望着亓二道:“这一杯敬亓哥。” 亓二赶紧站起来道:“使不得,敬也得先敬秦哥,做兄弟的岂能僭越。再说了,大热天喝不得这般急酒,先吃几口垫垫。” 王艾道:“自家兄弟,哪儿有那么多狗屁讲究。亓哥你是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好男人,只凭你至今对你头一个女人那份儿一往情深,就教我王艾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知道她要进入正题了,遂拿定主意不论她说什么,以不变应万变。
- 她却没再动酒杯,转过脸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故作惊奇呀一声道:“半月没见,秦哥咋变得如此憔悴?人黑了,也瘦了。是拘留所伙食不好,还是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过?看把人熬煎成啥了。” 亓二赶紧插进来道:“不说咧不说咧,吃饭吃饭。” 王艾道:“亓哥且把你的好心收起,看一看这个人究竟配也不配。我也曾被他人模狗样儿的表象迷惑。可自打摆平那老色鬼,他也放出来好几日了,每回寻他,他都说在外边和朋友喝酒。一回二回,十回八回,不由我不起疑心。直到有回见他屋里灯亮着,便试着打了个电话,他说他正在东大和朋友洗温泉。这才明白一直以来,你的秦哥躲的不是别人,却正是我!” “你就省省心,赶紧去自首吧。”我被她逼急了,脱口喊了一嗓子。 她扬手似要搧我,我下意识一躲。亓二麻利握住她的腕子,回过头抱怨我:“秦哥你得是疯了?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还不赶紧给嫂啊子赔不是。” 她缓缓收手朝我一笑,脸上却全是泪:“姓秦的,你别怕,我不打你,我只要看一眼你原形毕露的样子。从今往后你用不着躲我,我也不想再见你这张狗脸。难怪现今人不敢说真话、实话,就是因你这号猥琐小人太多、太多了。” 她拎着包起身就走,亓二赶紧跟了出去,半晌才怏怏回来道:“秦哥你尽可放心。王艾说了,她不是你想象那号小肚鸡肠的人。今生今世,永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我说秦哥,兄弟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咱这桩事办得,是不是多少有些儿亏心?” 4 突如其来的停电,使平素极少来往的街坊们不约而同锁上家门,下到小区院里。这里有市政的路灯可以借光,有塔楼里没有的些须微风。昏暗的树影里男人高谈阔论,女人窃窃私语。 “四号楼入室盗窃的案子破了,”是孙大少的公鸭嗓子,“贼娃子是个高挑女子,人长得相当给劲。” 我的心卜的一跳,虽明知不论是谁,都已与我无干。然而就像有个鬼在心里鼓涌,依然有些儿放它不下。 孙大少这绰号,多少有些揶揄的意思。除了穿得比较鲜亮,这小子与多数街坊们一样,是个靠小手艺混饭吃的主儿。 他的消息有准的,有不着边儿的。可恶的是坏消息一说一个准儿,好消息总没下文。 街坊中一个退休教师曾挖苦他说,掌握信息的人是治人的,不掌握信息的人是治于人的。古而今各路人主无不重视对信息渠道的掌控。大少却是个异数,虽塞了一肚子海量信息,却于后处理狗屁不通,像猪八戒吃撑了人参果。 “光现金就咥了七十二万六呀。那是个啥概念?满满一蛇皮袋子!”大少说得有零有整。
- 四号楼失窃的事可谓妇孺皆知。街坊们的反应与其说惴惴不安,毋宁叫普大喜奔。 箇中缘由,盖因被窃那家非常有钱,在一铲子平民阶层的街坊里人缘极差。 男的是个气宇轩昂的帅哥,老远便能感到那股不同凡响的气场,女的是冰雪美人。两口子从不与街坊们搭话,就像满院子住的都是隐形人。 “只要穷人依然占着多数,富人的财富永远是不安全的。”是那个一直没寻下对口单位的大学生的声音。 “人家趁钱,七十万对他家来说,怕只是九牛一毛。”一个女人说。 “七十万算不得有钱人。”大少口气很大,“现而今人富了,钱毛了,谁家没个百八十万?” 便听得有人附和,教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已沦落到了底层的锅底。 正郁闷间亓二来了电话,告诉我最近常有附庸风雅的游客,愿出重价求购名人墨宝,教他实在按捺不住心痒。问我是不是重操旧业再搞他几票。 我骂他混账,问是他不是忘了,为摆平那老色鬼费了多大周章。 “吃一堑长一智嘛,”亓二不以为然地说,“往后去办得再严谨些就是了。” 我坚不为动,严令他即刻打消非分之念,学着我的样儿做一个勤劳致富的良民。
- 他虽应着,口气却懒懒的,忽地话题一转。 “刚才王艾来店里了。她从国外趸了些蜜蜡原石,想叫我帮着加些价卖了。” “你说她刚来过?”我想我本不该问。 “是呀,走了不到半个钟头。说实话秦哥,看到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女人如今变得如此憔悴,兄弟心里实有些不落忍。依兄弟之见,哥你还是给人家赔个不是,和好了吧。” 我没吭声,挂了电话,心里依然轻松不起来。做为一个胆大包天的贼娃子,王艾已远超《刑法》条款的“数额巨大”,那天在亓二铺子她突然暴露出的刚烈,更是我吃不消的。至今我难以确信,如此胆大包天、咄咄逼人的女贼,竟被我如此轻易地摆脱了。 想到这里,很想喝口冰镇啤酒定一定心。小区门外那个烟酒铺子不在停电范围内,啤酒正卖得如火如荼。 “秦哥要的啤酒,”老板娘歉疚地说,“冰镇的卖完了。” 我点点头,要了瓶刚放进冰柜的,对着瓶嘴灌了两大口。温吐吐、滑溜溜,或许马尿就是这个味道。 5 也许因我对重操旧业的坚决否定,亓二很久没与我联系了。王艾也像承诺的那样不曾搅臊过我。我在释然的同时,心内仍有些发虚。 两桩事皆因我起,于情于理,做得似乎都有些亏欠,实在不像个当哥、当男人该做的。亓二不来,我也没好意思主动联系。并非我不在意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而是依我对亓二的了解,过不多久,他必自己找上门来。 好在我独处惯了,没有朋友是我的常态。趁着清净练练字,打理打理我那点儿小生意,倒还充实。 然而每当打开衣橱,见到王艾留在这儿的几件衣服,总觉得极不舒服,已经成了块心病。我没脸打电话叫她来取,或给她送去,更不能叫亓二代劳,只得一直这么拖着,见一回难受一回。
- 这天意外接到了亓二的电话。 “秦哥你好,有个事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他的口气忽然如此客气,倒教我心中一沉。 “兄弟你好,有啥事尽管说呀!”我做出高兴的声音,就像没注意他的变化。 “王艾没了。” “没了?在哪儿没的?寻过没有?赶紧报警呀!” “我说的是王艾殁了!”亓二提高了嗓门,“人殁了,死了!在她老家死的,都过了头七了。她妹子今个儿来报的信,拿着王艾亲笔写的条子,让我把她托我卖东西的钱交给她妹子捎回去。”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人既死了,哪儿来的条子?是病重时写的?她又是啥时回去的?那么欢蹦乱跳一个人,能得上啥捱不过去的病? “东西没卖完,我全留下了,折成钱给了她妹子。因思她一个女娃,又没咋出过门,决定明个骑上王艾寄存在铺子里的摩托,连人带车一起送回去。” “兄弟你考虑得很对!”我沉吟道,“咱们与她朋友一场,帮这点儿忙是分内的事。然则你既没驾照,又不会骑摩托,山区路况复杂,这么做很不安全。” “你咋知道我不会骑?我骑得溜着哩。”亓二的口气有点儿不耐烦,“我只想问一句,你有啥要捎的没有?”
-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亓二是实诚人,但我深知实诚人一旦认了死理,会一条路走到黑。看样子他已认定:不论我把自己撇得再清,与王艾有关的一切依然与我脱不了干系。就像当年我非把他与那个后来去了美国的女人拆散不可,他似乎认定,我抛弃王艾不但毫无道理,甚而伤天害理。 事已至此,横竖也说不清了,只能对他采取安抚的办法。王艾已死,顺着亓二的愿望做出些追悔的姿态,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影响。 我重重叹了口气,用悲痛的声音道:“看来我这辈子欠王艾太多了,没法还清了。这几个月里,我越想越觉得自己错了,正打算寻她,请她原谅,与她和好如初……现而今说这些已晚了。” “你真的这么想?”亓二怀疑地问,“不是在忽悠我吧?这么长时间,寻她十回都够了。” “不就碍着点儿面子嘛,”我的口气一定透着真诚,“总想着来日方长,一切都来得及嘛。看样子人这辈子该说、该做的,一定得马上去说、去做,免得像我这样,落得个此恨绵绵无尽期。” “哥,我真想狠狠打你一顿,”亓二的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恨意,“那么好的女子,硬教你活活日塌了,我看她是伤心伤死的。” 放屁的话,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没听过伤心能死人。这小子《红楼梦》看得多了。 “那你打算咋办?”他似乎勉强接受了我的说道。 “一切由我负责,我要像办亲姊妹的事那样把它办好,你只须像个兄弟该做的那样,给我搭个手。”我郑重其事地说,“你现在在铺子里吧?你候着,我马上赶过去。” 6 我先在网上查了新车的价钱,开着车先去了趟银行,出来便去了书院门。 亓二果然在铺子里候着,桌上摆的有酒有菜,一个矮个儿村姑正坐着吃,想必便是王艾的妹子。 亓二和我打了个招呼,彼此介绍了一下。那村姑像缺点儿心眼,只抬眼望了我一下,嘴还在嚼。 除一双大眼睛,那女子与王艾没一点儿像的地方。短发,大额头,又黑又矮,胳膊腿圆滚滚的,像用了过多化肥的藕节。 我坐下点根烟问:“你姐是害啥病殁的?” 女子说:“不知道。” 我说:“咋个叫不知道哩,总有个说法吧?” 女子说:“又没人给我说,我咋得知道哩。” “那……她病了多少日子?看过大夫没有?” 女子说:“谁知道。头个儿还好好的,一早起来人就殁了。” “那她啥时给你写的条子?” “不知道。是我妈寻着的。” “人哩?烧了还是埋了?” “我爸说我姐不是善终,教我不要张扬,寻了几个亲戚,拿给他自己备的棺材敛了,趁黑埋到后山旮旯。” 我觉得有些不妙,望望亓二,见他眉头紧皱。 见那女子横竖没啥心眼儿,我便不回避她,取过挎包交给亓二道:“明个由我开车,咱俩一道把这女子送回去。王艾的车我已按新车折成钱带来了,还有份子帛金,你收归一起。到了那头儿再交给她家的人。” 亓二点点头,没吭声。
- “香烛火纸,照说也该备些,怕只怕西安不好买,要不明个路上寻寻?” 亓二道:“哥你不用操心,这些我都备齐了,还备了几样酒菜。” 我说:“她家既不愿张扬,花圈什么的就算了,过会儿我出去买些鲜花。” 亓二哭了,道:“不是我说,哥你早几天过来,咋会有后头这些事哩?” 我说:“兄弟,就算哥有一万个不是,话也不能这么说。或许她真得了什么紧病,山里人不懂,以为不是善终,咱不能人云亦云。” 亓二道:“她走的时候,我就觉得怪怪的,总像没打算回来。及至见了她的条子,更证实了我的感觉。条子上说,走之前她把在西安赁的房退了,叫我不必操心。” 那女子果然缺点儿心眼儿,我两个说来说去,她毫无反应。 我颓然道:“好吧。怪我,都是我的不是。” 我不会做戏,一时又说不清为什么,忽然间老泪纵横。 良久亓二推了推我,抬眼望去,他正满了杯酒端给我道:“哥你不必过于自责。我刚才也是一时激动,说的过头了,请哥原谅。来,咱哥俩干了这杯再说。” 我站起道:“酒不必了。我得赶紧出去买花,晚了怕铺子都关门了。” 亓二道:“哥说的极是。你去买花,我也得和她家打个电话,落实一下明日具体路线。” 我问那女子:“你家里有电话吗?” 女子赶紧从兜里掏出手机道:“电话在这儿。” 我一眼认出那是王艾的手机,粉色真皮背套,貔貅挂坠是我给她买的。 我说:“我问的是你家有没有电话?” 女子说:“有。早些年我姐就给家里买了手机,只不过信号不太好。”
- 我冒着雨跑了好几家花店,不是档次太低看不上眼,就是凑不够数。忽然想起有个熟人在三爻乡下租了块地,培植些稀罕花木。电话打过去,他果然有,但得现摘现剪。又问我要多少,啥颜色的,他这就动手。 想都没想我说要最贵的深红玫瑰,大小匀齐,九十九朵。 他说哈呀,老哥你得是谈上恋爱了,这可是新鲜事啊。你放心来吧,我肯定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赶到时他的任务完成不到一半,我有些起急,寻了把剪子就进了花圃。他说这事急不得,老哥你是个外行,只能帮倒忙,你不在乎,我还在乎自己商业信誉哩。 闻言我只得住手,前前后后跟着他,一直候他挑齐、剪好,绑扎、装点得妥当,身上也湿得差不多了。 那玫瑰个个挂满雨水,精精神神,好大一捆。熟人说九十九朵的卖过几次,但他保证这一回的最缭。 我要付钱,他不肯收,反复说能为老哥尽点儿绵薄之力是他本分。以老哥眼头,嫂子定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喝喜酒那天别忘了给兄弟打个招呼,到时候再送些花。
- 我没心思与他废话,撂下钱就走。半路却接到亓二的电话,电话里他夹七夹巴,上气不接下气,似乎还听到那瓜女子的哭声,听得我头皮发麻,不知又出了啥事。只得让他先挂断,候我寻个地方停好车给他打过去。 再拨通时亓二已冷静下来,告诉我那边又出了事,想不张扬都办不到。两天没过去看,不知何时王艾的墓子被人掘了,棺材敞着,尸首不翼而飞。警察已封锁了现场,现而今正在查。 不等他说完我已猜出个大概,听说偏远山区有过盗掘女尸,卖给没老伴儿的死者配阴婚的案子。根据女尸的年龄、相貌,一具可卖几万至十几万。没准现在她已与哪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孤老埋一块儿了。 尽管心乱如麻,我仍要亓二冷静,对他说明日行程不变,让他一定招呼好王艾的妹子,不要再生出啥事。 挂断电话后我坐着没动,在雨刮器咯吱吱的响声中缓了好一会儿。王艾是有罪的,她入室盗窃,数额巨大,虽没被逮住,但已受到了惩罚,那就是没资格做我的媳妇,没准因此结束了性命。做为对她的惩罚这已太重了,不该如此没完没了。 她的结局虽与我有关,但我并不是那个有资格惩罚她的人。我与她、与亓二一样,也是有罪之身。我假冒他人书法卖钱,数额也不算小,虽同样没被逮住,却只因王艾、亓二两个有罪之人相助,这简直是个讽刺。 我根本不信因果报应那一套,更不会被天理良心催促得去投案自首,被我侵权的那书法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想到他我便不再忐忑,芸芸众生那个不是如此,厚着脸皮随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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