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的井水,弯弯的扁担
生在农村,小时吃水都是到井里挑,这也是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生活的一部分。
老井在村中央,井水甘冽,冬温夏凉,年代已不可考。北邻大街,南边是条杨柳垂青的小河,成群的小黄花小泥鳅们常引得皮孩子忘了上学。半米高的圆型井台上,一块块大青石被青苔“绣”上绿边,长年磨蚀下铮亮到半透明,不过踩上去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滑。
井深八尺,刚好一扁担加一水桶的距离。拿捏好横跨步距,左手用铁担勾挂桶,右手紧握扁担末端,慢慢送到井下,考验技术的时候到了。
由于两头担勾各有几节铁锁连环,使整个连接部有了股“荡”劲。光线原因,井下情况只能通过手的摆动来感觉,再进行精准的力量分配和传递,这也是核心技术所在。当桶面正好摆到45度角时,后手顺势卸力,引导水桶口向下划一个弧度,再上提。桶便借着惯性,听话地完成一个抛物线回环。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果是熟手,甚至听不到音声。然后吸气,两手交替,满满一桶井水闪着波光就“上岸”了。
当然,因为手生或显摆,演砸是常事。结果就是,水桶以各种姿式脱钩沉了底。于是主人急慌慌跑去借根长杆钩子来,有影没影的捅下去捞。有时忙活半天,却勾上几只别人家的桶,围观的就轰然大笑,说谢谢啊,说继续加油啊,各自抡了自家桶回去上山,留那人热锅上蚂蚁般继续乱捅。
打水是个技术活,而挑水也不纯是靠体力。
因为穷吧,那时吃饭跟不上,身量普遍都小。扁担在肩上颤颤悠悠,远看像架细杆天平。会挑的,暗提一口气,小碎步走,根据扁担振幅调整步伐,一早晨来回十几担,都不带喘的。碰到不会挑的,那笑话可大了:有的一膀子力气只会使傻劲,开始时大步流星,一趟下来就坐门墩上气喘如牛;有的不会调整平衡,走路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还有的被扁担上下颤悠牵着走,幅度越来越大,最后活活把自己压地上……表演如此精彩,四邻八舍的老太太小媳妇跟看戏一样,嘻哈指点着前仰后合,年轻点的后生就臊红了脸。
后来,自己背井离乡在外闯荡,村里也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老井就像年愈古稀的长者,越来越少人探望。一天天一年年,只静静看大街上人来车往,听小河里流水哗啦。夜深人静时,有鲫鱼吹着泡泡在水面画圈。几只青蛙趴在井壁,看头顶圆圆的天幕,寒星闪烁。
再后来,老井被填了。有说是因村路扩建,影响规划。也有说井水变味,可能受附近新建化工厂污染了。
也是从那年开始,天旱得厉害。每年春夏交替时,河道干涸,农田开裂,许多庄稼被地温烤蔫烤死。有老人说是填井造的孽,大家自然是不信的。自来水一开始限量供应,再到单双号供应,后来一度要买水吃,洗衣服要到半山腰的小水库。
慢慢的,年轻一代开始往镇驻地或县城里搬。他们用父母半生积蓄按揭套房子,当上了房奴。又因为没有一技之长,只能找份底层工作,过上了祖辈曾无限向往、而他们并没多少幸福感的“城里人”生活。
母亲一直住在农村老宅,所以每年我都会回去几趟。
那条曾清溪澯澯的杨柳小河,现在垃圾成堆,河床长满了草。村中央老井旧址,现在是坚硬的水泥路面,灰白粗砺。当年挑水的大姑娘小伙儿,现在也早为人父母,有的还去了城里看孙子。老井,已尘封成他们心底一个符号,只在年节重逢时偶有提起。老伙伴们围坐在土炕上,下一杯酒,说说老井和青石台,说说当年挑水时的洋相,擦着眼角笑出泪。不出正月,大家又各奔东西,融入这个尘霾渐起的世界。
“还是老井的水甜哪,再也喝不上喽——”母亲常站在院里自言自语。浓浓的乡音拉得很长,目光浑浊。
老院里,当年的挑水三件套还在。两只铁皮桶几十年风吹日晒,锈迹斑斑。那根曾油光泛亮的弯弯的扁担,也安静地挂在院角,灰白的担面枯干开裂,像母亲脸上深深的皱纹。
光滑的青石台,甜甜的井水,弯弯的扁担。它们浅吟低唱着《时间都去哪了》,慢慢沉睡在泛黄的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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