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朋看着对面的女人,实在苦恼。这是个三十来岁的保险推销员,衣着很得体,举动很麻利,最要命的是她很敬业。自从相准了肖朋,几乎天天要来单位找他。肖朋虽是牙科的副主任,可也不觉得自己是个金矿,不知“立立”为什么就盯住了他——立立是那女人的名字。
大医院的咖啡厅环境幽雅,不比外头的差。情调不是没有,是要看跟谁。这会儿立立又开始游说起他来了,那些条款他都能背下来了:“肖主任你看看,条件真的很优厚。你看这条意外伤害险,你出了车祸或者得了绝症……”肖朋咳了一声。立立改口:“这个适合女同志,好比你爱人……”肖朋说:“我还没结婚,请你不要忙着咒她。”
立立并不知难而退,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肖朋余光一瞥,看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少女飘然而过。他心中一凛,这是第三次见到她了。不知为什么,每回瞧着她,心里都是一紧,有点怕,有点憧憬。他向别人打听,都说医院里没这个人,病房里也没有,大概是病人家属。今天他不想再错失良机,站起来就要追她。立立拦在他前头,满面笑容:“肖主任,你上哪儿去?”肖朋脸有愠色:“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立立小姐,我不买你的保险。牙科又没大油水,你不去找内外科,专粘着我,不是莫名其妙么?”立立笑道:“肖主任要找人,我倒能帮你的忙。你跟我来。”也不管肖朋是不是跟在后面,大踏步往前面走。肖朋在后尾随,走得一身大汗,心想这女人逛街大概是一把好手。突然之间,立立停下脚步,手指一抬,“遥指杏花村”似的,轻轻地说:“哪,那间小白房子,形状像个小娃娃的,就是她的住处。你见了她,她一定不肯理你。你就……”掏出照片递给肖朋:“你就说这个男人找她,可别说是我带你来的。”肖朋晕头转向地说:“到底怎么回事啊这是?”立立笑道:“月老我帮你做了,回头你可要照顾我的生意。”把肖朋一推。肖朋一个趔趄,定了定神,回头看时,立立不见了,白房子的门就在眼前。
他轻敲了几下门。里面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问道:“谁?”肖朋清了清嗓子说:“麻烦你开一下门。我迷路了。”“吱呀”一声,门开了,那白衣少女手持蜡烛向他脸上照去。他眯起眼,后退一步,少女微露惊讶,说:“进来吧。”
她这屋子,从外面看,四周都是荒野,孤零零的一座,仿佛极小;进了门才发现有房有厅,面积竟然很大。烛台上纷纷披下烛泪,反倒没有电灯。肖朋坐下来,礼貌地说:“打扰你了。”少女问他:“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谁带你来的?”肖朋不慌不忙地说:“我下了班没事乱逛,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儿。”少女冷笑道:“绕来绕去找不到公路吧?”肖朋顺水推舟说:“是啊!对了,你老到医院干什么?”少女淡淡地说:“我找一样东西。”肖朋说:“找什么?我在那边工作,看能不能帮你。”少女冷冷地说:“不必了。”肖朋暗想:果然是个难啃的骨头,看来立立还有几分鬼门道,事先竟能料到。于是拿出照片给她,一边说道:“今天在二楼,有个男人问我有没有见过你。”少女不接,自己倒了杯茶喝,任由肖朋的手尴尬地伸在那里。肖朋却也天生有股狠劲,就把右手直直伸在那里,还面带笑意。少女对他的反应显然有点意外,这才接过照片去看,才瞄了一眼就失声惊呼:“大力……”肖朋揣摩着她的神态,含含糊糊地说:“他前天昨天都问过我。”少女急问:“你怎么答的?”肖朋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他不像好人,没事打听人家黄花闺女,就说没见过你。”少女惊魂稍定,良久才说:“谢谢你。”
敲门声响了。少女问道:“是谁?”外面一个阴恻恻的女人声音说:“施施。”少女脸色一变,瞧了肖朋一眼:“有这么晚来串门儿的吗?”肖朋笑道:“施施这名字,很古雅啊!”少女食指掩口,连使眼色,肖朋不敢再说。施施在外追问:“你屋里藏了男人?小夕,你不开门,我可自己进来了。”肖朋这才知道少女名叫小夕。敲门声愈发响了。小夕一扯肖朋,把他带到自己房里,指指床下。肖朋皱了皱眉。小夕神色歉然。肖朋见佳人为难,顿时心软,滑入床下,心想难道来的是黑社会?小夕裙裾飘动,已经出房去了。
不一会儿两双女人的脚走进视线。肖朋用心辨别,右边穿白拖鞋的是小夕,左边穿红皮鞋的是黑社会。听那施施说道:“这么久才开门,心里有鬼吧?”小夕哼了一声说:“我自己就是鬼,我还有什么鬼?”肖朋暗笑这小夕还挺幽默。施施却不笑,红皮鞋满房乱走,又假意夸赞小夕的衣服,拉开衣柜门来窥看。小夕淡然道:“找着什么没有?”施施慢慢地说:“找是没找到,我可闻到了生——人——气!”一个“气”字刚出口,肖朋头皮一疼,被一只手从床下拖了出来,眼前是一张白中发青的女人脸,嘴角一丝怪笑,烛光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肖朋大吃一惊,挣脱她的手退到小夕旁边。她也任由他脱手逃开。肖朋说:“她……她谁啊?”小夕不去理他,只向施施说话:“他帮我瞒过了大力神,对我有恩。你若还当我是邻居,就不要动他。”施施凝视肖朋,嘴边流下一道口水。小夕大骇,身子一动,挡在肖朋前面。肖朋兀自嘴硬:“怕什么?我练过跆拳道,她想找死就来试试。”施施明明离他甚远,突然之间,脖子暴涨,一张脸直凑到他面前来:“我不怕死,因为我早就是个死人。”肖朋看她竟能像乌龟般伸缩脖子,唬得话也说不出来。小夕右肩一耸,肩骨长高几寸,正顶在施施下巴上。施施“呼”地缩回头去,双臂一抖,软鞭般从两边同时抓过来。肖朋此时死死盯着地下,一面念叨:“看不见,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激斗中,肖朋双脚离地,被小夕一把提起,穿过墙壁,到了屋外。她提着一人,脚下仍是飞快。施施的声音若即若离,总是不离耳边:“小夕,何必为他伤了和气?放下他来,吸干他的阳气,不是妙得很吗?”肖朋惊道:“小夕,你这位高邻是什么东西啊?这么美的名字,这么恶的人!”小夕脚下不停,口中答道:“她名字有什么美?尸尸,尸体的尸,你当是什么?”肖朋听到“尸尸”二字,更是手足俱软。忽然间尸尸后发先至,抢到前面,左手五只绿油油的指甲迎风一晃,化为五把匕首,向肖朋头顶猛扎。小夕左足一点,不退反进,从尸尸腋下挤了过去。肖朋惊惧到了极点,陡然叫道:“立立—————全是你害我的!”
金光一闪,立立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肖主任,找我买保险啊?”小夕放开肖朋,和尸尸并肩一站,如临大敌。肖朋见三人关系复杂,亦敌亦友,唯有暗呼倒霉,没来由地搅进这局中。
尸尸脸上青郁郁的,忿忿地说:“大力神,你好奸啊,利用这个小子来作饵,引我们犯错。”立立笑道:“你们要是安分守己,虽然是鬼,我也拿你们没办法。可是一个害人,一个和凡人不清不楚,就不能怪我了,是不是?”肖朋急忙插嘴:“不不不,我和小夕清清楚楚,再清楚没有了,她是好……鬼。只有那个尸尸最坏,你看她把脸上涂绿了吓人,就知道居心不正。”立立说:“那是尸气,不是她自己涂的。肖主任,麻烦你朝后让让好吧?”她缓步上前,却并不动手。
小夕望着立立,冷然道:“你不出手,还等什么?”尸尸在旁说道:“他以一敌二,未必能胜,太阳出来,她才稳操胜券呢。”小夕说:“那我们还等什么?”攸忽间身子变成一条白色软带,忽上忽下,缠绕裹卷。尸尸左手一弹,一点绿色光点,磷火似的飞出,到了中途,一变十,十变百,无数的绿点上下翻飞。立立双脚不动,身体左右摇晃,就避过了对方二人的攻势。蓦的里绿点拼成一条绿线,“嗖”的一声直戳立立眉心。立立右掌一翻,抓住绿线,用力一掰,成为一条曲线。尸尸双掌拍击,曲线忽的成为螺旋状,从上而下将立立罩住。立立聚气一吹,绿线顷刻散成了雾气。她捂住肖朋口鼻,后跃了几步说:“这里的空气不大新鲜,你小口呼吸。”她嘴里跟肖朋讲话,双眼犹似两道冷电,远远监视着二女,只要她们一露破绽,就可寻暇抵隙,一鼓而擒。
尸尸额上出汗,说:“怎么办?走又走不掉,拖下去鸡要叫了。”肖朋知道夏天天亮得早,尸尸也就罢了,小夕对他却有救命之恩,人又美丽,就算是鬼,也舍不得她被诛杀,想了想,一咬牙,毅然说道:“立立,你饶了小夕,我买你的保险。什么意外伤害险,失业保证金,你说买啥就买啥。”小夕冷笑道:“别傻了,你当她真的图你的钱?”话音刚落,清晨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小夕、尸尸身上“嗤嗤”冒出白气。两人盯着立立,又不敢妄动。
天色愈发亮了。立立哈哈一笑,身体长高,膀粗腰圆,是个和巨灵神相似的男人。尸尸恨恨地说:“你总算现了本相。”立立不答,从背下取下一张弓,左手虚虚一抓,折下一缕阳光,按在弓上。肖朋叫道:“立立,啊不是,大力神,你力大无穷,心明眼亮,明辨是非,你射尸尸好了,不要碰小夕啊!”
尸尸惨然笑道:“我早就活够了。我这么多年没做过好事,今天破一破例吧!”一头乱草般的长发朝后一甩,仰天长啸。阳光瞬间隐没,漫天绿云涌动。云中轰雷闪电,狰狞而壮观。小夕眼泪流下来。尸尸厉声说:“你还不走?”双足一登,扑向立立。立立手一松,阳光做成的利箭划出一道金光。尸尸惨叫声中,小夕绝尘而去。尸尸中了箭,渐缩渐小,终于成为一个绿丸子。立立拾起丸子说:“虽然跑了一个,总好过没有。这下好交差了。”
肖朋定了定神,问他:“你是神,也要交差?”立立摇了摇头叹道:“神也是分等级的,小神上面还有大神。如今大神派下任务,限我们每个月捉两只鬼,要么害人,要么与凡人有私情。我发现你在医院里对小夕很注意,就跟你混熟了,指点你去找她。本是想让你们相恋,就好捉她了。谁知尸尸偏凑过来送死。”肖朋说:“怎么你们也有任务么?我以为只有人间的交警才有。”立立想了想说:“其实也差不多。好比我看到有人要闯红灯,故意不理会,等他闯了才逮住他罚款。如果人人都遵纪守法,这罚款指标怎么完得成呢?”顿了顿,推心置腹地说:“咱们也不算外人了,我跟你说句实话:神佛越封越多,鬼怪越捉越少。剩下的都成了惊弓之鸟,怕挨天界收了去,非但不敢害人,还抢着做好人好事。个个都这么贤德,我们拿什么跟上头交待?难得有尸尸这样不知死活的,我也算拣了个便宜——做神难哪!”肖朋深有所感:“做人也难!像我们医院还算好的,听说连文化局也要招商引资,谁搞不定,扣谁的工资。你倒说吧?”
二人走了一程,肖朋又问:“刚才小夕为什么哭啊?”立立笑道:“我手上只有一支箭,除不了两只鬼。尸尸为了不让我有第二支箭,不惜大伤元气,遮天蔽日,挡住阳光。加上她情急拼命,朝我扑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夕逃了。”肖朋松了口气:“你不会再找小夕了吧?”立立淡笑:“找不到理由,我不能捉她。除非她爱上凡人。这么着,肖主任,咱们做个交易。你英俊潇洒,风度翩翩,闲下来还喜欢诌两首歪诗,挺讨女人喜欢。你去跟小夕恋爱,我有了借口,就好动手。到时候我送你一万美元。”肖朋奇道:“你也知道美元?”立立说:“我能假冒卖保险的,自然知道美金英镑了。”肖朋点点头说:“成交!”
他折腾了一晚,白天坐在牙科办公室里打瞌睡。这天病人很少,有几个来了,他也推给别的医生和实习生了。临下班时有位熟人带了儿子来,推不掉,只好亲自检查,一看说是蛀牙,好在没有发炎,当场就可以拔。那拔牙的孩子才十二、三岁,人小鬼大,看“肖叔叔”一脸疲倦,打下手的实习生两手发抖,也知道所托非人,吓得双眼紧闭。无奈耳朵闭不起来,肖朋对实习生的埋怨、吩咐一句句灌进耳来:“你手别抖啊!拿稳了!对了,就这样……你看,他牙根多深哪!敲,用力,活动了吧?再敲!”一颗牙拔出来,小孩子冷汗流得比嘴里的血多。
肖朋回到家里,冲了个澡,就找来格子纸写信:“小夕,立立以一万美元的代价收买我的良心。我是什么人?能做这种事么?你千万别来找我,尤其不能爱我。肖朋。年月日”找了信封套好,写上“小夕收”,用打火机点着。
那封信很快烧干净了,一阵风起,纸灰满屋子乱转。肖朋不惧反喜:“小夕,是你吗?”墙上凸出一个女人形象,如同浮雕,随后“浮雕”脱离墙面,成了一个白乎乎的石灰人,又见那人眼耳口鼻,衣服鞋袜,一寸一寸地显出原样,正是小夕。她手里拿着那封信,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是真话?”肖朋连连点头:“要是骗你,罚我娶一百个老婆,个个都有第三者!”小夕虽然矜持,也不禁笑了。相识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忘情欢笑,丽如春花初绽。肖朋看着,不禁心猿意马。小夕也瞧出他对己倾慕,稍感得意,头上却是一烫,急忙收拾心神,叠好信笺,到沙发上坐下:“你愿意大力神有抓我的把柄,你就这么看我。”肖朋一惊,忙说:“对对对,我们不能……你不能,我也不能。可是你在我家,不太危险了吗?”小夕一手支颐,轻声说道:“好多事情,也是时候告诉你了。民间有句俗话,新鬼大,旧鬼小,你听说过么?”肖朋说:“是啊,那又怎么样?”
小夕续道:“我在前年年三十那天,喝了劣质假酒,毒发而死。刚去世时不觉得,时间一长,发现自己缩小变矮,颜色也轻淡如烟。后来碰到尸尸我才知道,要想保住身形,需要找一样东西附着。我见一个孩子做的小雪人纯洁可爱,就附上了雪人。就是你昨晚看见的小白房子。”她拿出一个冻得结结实实的雪人,要肖朋存进冰箱冷冻室里,这才吁了口气:“如果它化了,我也会化。现在全球都在变暖,除了冰箱,还有哪里好藏?不知内情的人家,我又不敢寄放,生怕他们不小心碰坏了它一手一脚,我也跟着残疾。”肖朋说:“哦!所以你来找我?你干嘛不到南北极去?”小夕说:“我这样也是权宜之计,跑得那么远,还想回来竞争投胎吗?你不知道而今要投胎有多难,程序又多,手续又繁,要盖几十个章,还要托关系送礼。我和尸尸都不肯低这个头,所以一直轮不到我们。许多死在我们后面的鬼,都插队到前边去了。”肖朋长叹一声:“黑啊!真黑!”小夕发了一回愣才说:“尸尸虽然凶恶,却是很有骨气,待我也不错。这两年跟我相依为命,一下子少了她,我真……”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
肖朋忙说:“小夕别难过,她死了……不,她第二次死了,不是还有我吗?我会永远陪着你!”他一向没正经,这几句话倒说得分外诚恳。小夕似乎有几分感动,随即抑制住了,淡漠地说:“你不要招我。我一来防着大力神,二来我附在雪人身上,一旦内心动情发热,就会化水。”肖朋先说:“啊?”又说:“哦!”小夕笑了笑说:“我救过你,你也帮过我,咱们就做好朋友不好吗?”肖朋言不由衷地说:“好啊,有什么不好?”小夕心想青年男女,朝夕相对,总这么聊法,难免不越雷池,便转口说:“尸尸是唐朝时一户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只因不容丈夫纳妾,丈夫怀恨在心,在茶里下毒害了她。她死后找了一块玉附上去。不巧那玉辗转换了十几个主人,全是负心男子。尸尸感应到那始乱终弃的浊气,痛恨天下男人,同时自己怨气冲天,日渐乖僻。”肖朋说:“还是躲在雪人里好,冰清玉洁。”他这种巧妙的恭维,小夕如何听不出来?但想不能对他假以辞色,便不接他的岔儿,顾自说下去道:“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面就说:‘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那古玉里就有尸尸。杜十娘的刚烈到了尸尸身上,却就成为戾气。此前此后,被她剖腹挖心、吸取精元的男人数不胜数。我知道不妥,到你们医院去了几次,想找点什么药来平缓她的性情,我又不懂,就找了‘兰释’给她。”肖朋一拍大腿:“错啦!错到姥姥家啦!‘兰释’是治精神抑郁的,她本来就亢奋得要命,还吃这个?”小夕一怔,半天才说:“这么说我反而火上加油了!天界早就动了文书拿她,她还不知收敛,仗着机警狡狯,躲到今天。可是终究逃不过天谴。”
肖朋见她神情又转悲戚,打断她说:“好了不说了,我先睡觉去了。”把客房指给她看,叮嘱她说:“把房门保险起来,防止我犯错误。”小夕斜睨了他一眼,格格笑了。
从此小夕就在肖家住了下来。白天打扫洗涤,做饭烧菜,晚上便和肖朋下下棋,谈谈天。偶尔肖朋下棋时忍不住去碰她的手,她就狠狠在他手背上敲一下。有一回肖朋对着电视感叹:“风景多美啊!”小夕一拉他袖子,“唰”的一声就进了电视。肖朋一会儿躺在苏格兰牧场的大草地上,一会儿跳起来去逗奶牛。风笛声远远传来,天空明净,一切美好得令人心酸。他和小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眼眶湿润。
这天下午,肖朋感冒,鼻子不通,在医院点“滴鼻净”,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打电话给小夕:“一滴那药水我就要用嘴呼吸,一天四五次,张着大口,跟条傻鱼一样。”小夕漠然中带着调侃:“谁叫你平时杀了那么多细菌?现在人家的妻儿老小,亲戚朋友找你报仇来了。”肖朋笑道:“那是,闹‘非典’的时候,我们这的‘84消毒液’、‘来苏水’什么的都奇缺,有那玩艺儿的,卖到一瓶75块。我身为医生,一身消毒水味,充分彰显贵族‘气息’。病人看我,跟看白马王子似的。”小夕笑骂“胡说”挂了电话。
她把晒好的衣服收进来叠好,叠到肖朋的一件深棕色大睡衣,拿手抚摸了一下,柔情忽生,胸口像生了一团火,双臂和脸上一滴滴的全是雪水。小夕大吃一惊,放下睡衣,跑到厨房,拉开冰箱门,让里面的寒气笼罩全身。
“没用的。”
小夕抬头仰望。立立笑吟吟地正悬浮在屋顶上,居高临下,更增威势。小夕强作镇定:“你想怎么样?”立立笑道:“来捉你罗。”小夕辩道:“我又没……没……”立立呵呵笑着说:“你敢说你没有生情?既然有情,就触犯天条;犯了天条,就该捉拿;拿了回去,就好交差。我早猜到那小子不会真心帮我,不过这样也好。他越是真诚,你越容易爱他。”他身子一矮,又猛的反弹,一头撞破屋顶。光线顿时照进屋来。他左手一折,截断了一抹夕阳的余辉。
大门一响,肖明回来了。他一见立立弯弓搭箭,就知道事情要糟,三步并做两步,插在立立和小夕之间。立立笑道:“肖主任,好久不见了,上次你吓得像个小鹌鹑,这次要充男子汉啦?”肖朋紧张地盯着他,颤声说道:“上次……我和她是不相干的人。”立立说:“看来今天是很相干了?好得很,我没冤枉了小夕,你们确实是有暖昧。”把弓拉满了。
小夕推开肖朋,凄然笑道:“没有用的,我们挡不住他。”停了停说:“可是魂飞魄散之前,能跟你在一起,不用遮掩,不用控制,大大方方说出我对你的感觉,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双臂搂住了肖朋。肖朋躲闪着说:“不行,别上当,他会捉你。”小夕一笑:“我不亲你,他也一样捉我。”肖朋看着她,又悲又喜,探头过去吻她,想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便滚下泪来。小夕转过头来,脸色绯红,满脸幸福,遍身流着冰水,一手挽着肖朋,下鄂微扬,显得骄傲异常:“大力神,我不怕你。既然有过了这一刻,永世不得做人又怎么样?你只会盘算计划,蝇营狗苟,就算位列仙班,长生不死,又怎么样?”立立那根神箭金光流转,对准了小夕,却不发出。
肖朋心跳得发痛,紧紧捏住小夕的手,恨不能眼里放出飞剑,斩了立立的大头。
金箭忽的穿过屋顶破洞,射到外面去了。立立收起硬弓,落下地来,坐在地上:“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人鬼之间这个那个,我放过你们,早晚有别的神道找上门来。何况小夕一动心就要融化,也不是长久之计。”小夕明白他说的是实情,面色苍白。肖朋却说:“那么你……尊神有没有什么办法?你法力无边……”立立笑道:“你拍马屁也是枉然。我跟你说,你要真为了她着想,你就把她交给我。我带她去找十殿阎王,疏通人情,尽早安排她投到凡间,转世为人。有熟人就好办事,我的面子,他们多多少少要给一点。”小夕半信半疑:“这是为我们打算吗?我喝了孟婆汤,还怎么记得肖朋?等我长大,他也四十多了。”肖朋艰难地说:“没关系,只要你能再做回人,忘了我……也不要紧。”小夕咬着牙说;“记不住你,我宁愿当鬼。”立立眉头一皱,拽起小夕,向房顶大洞中腾身飞去,口中说道:“粘粘乎乎,有完没完?肖主任宽心,我不会委屈她的。”小夕飞在半空,衣衫飘然,被立立疾带而上,却频频回眸,恋恋不舍。
等到她最后一片衣角也在房顶消失,肖朋才低下头来,惆怅自伤,又开了冰箱,寻那小雪人找些安慰。小雪人颊上挂下了两行泪珠。他抚摸着雪人,笑笑说:“你放心,你忘了我,我也忘不了你。你的神态、举止,不是轮回做了小朋友就能改的。你比我小,我慢慢地等你,守护着你,就怕你嫌我老了。”
第二天,肖朋被管人事的副院长狠狠骂了一顿。因为他提出要进修儿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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