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飞和张宁摆出茶具,一样一样,井然有序。两边是高至墙顶的大柜子,一格一格,红红绿绿,全是装茶叶的盒子、罐子。那红色是沉着的绛红,绿是轻盈的浅绿,近似“叠翠流青”那一类的。
张宁说:“怎么还不来的?”王飞说:“急什么?我算准了他们五分钟内必到。”张宁白了他一眼,拿抹布把桌椅茶具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你呀,成天不干好事。”王飞笑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要是专做好事,觉悟奇高,你就跟肯我啦?”张宁“呸”了一声,用抹布去堵他的嘴。王飞笑着躲闪:“好了好了,我晚饭吃饱了,你别再给我加餐了。”
两人正闹着,门外摩托车响,灯光刺眼。不一会儿,灯熄了,车也熄火了,一男一女走了进来,紧跟着又进来一个女孩子。三人围桌而坐,那男的笑叫:“小二,上茶。”王飞把抹布往肩上一搁:“来——啦——”引得众人笑成一片。张宁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烧开水,把“铁观音”、“黄金贵”两种茶叶装了两小盒,放在一边。
吕洁左右看看说:“倒是古色古香的,假如买几张古筝、古琴的CD,感觉更好了。”她是个圆圆脸的女孩,明媚活泼,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也是圆圆的,透着少女的娇憨。
梁意华说:“坐着没事,讲点好玩事来听听。”王飞想了想说:“我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有一回站岗,听到女生宿舍里有人哭。我问我战友:‘你听到有人哭吗?’他说:‘没啊!’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战友却说什么也听不到。我觉得奇怪,打了个手电到女宿舍外面检查。所有人睡得好好的,没一个人哭,周围静悄悄的。我有点发毛,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那哭声又出来了。一回头,又没了。再转头,又呜呜咽咽哭起来。我脊背上都冷了,看我那战友就在前面不远,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大概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哭声停了。太静了,静得不大对头。我小跑着到战友那儿,扶着他,大口喘气说:‘兄弟,吓死我了!’就在这时候,我战友嘴一张,发出了我刚才听见的女人哭声。”
吕洁“啊”的一声,抓住了梁意华的袖子。梁意华忙拍拍她,意示安慰。张宁说:“吕洁你别理他,他编故事哄你呢。哟,水开了。”回头拔了插头,把备用的茶叶倒进茶壶里,用滚水过了一遍,倒掉水,又泡一壶,这才是喝的茶了。她把茶水小心地注入五个小杯子里,分别给王飞、她自己、吕洁、梁意华和一个文文静静、和蔼可亲的女孩子。女孩说:“谢谢。”张宁朝她笑笑。
吕洁放开抓着梁意华的手,有点脸红,嗔道:“王飞坏死啦,头一次来你们‘福缘茶庄’,就吓唬人!”张宁笑了,说:“他就这德行。”王飞说:“我这德行不好,你怎么肯从南方千里迢迢地跑过来?”张宁打他一掌说:“你就臭美吧你。”
王飞说:“我刚才说的,虽然有点艺术上的加工,可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你还真别不信。就咱们市里,财政局张局长,他的事你们听说过吗?”吕洁点头:“听过一点,这倒像是真事。”梁意华说:“这事我知道。张局长有天喝了酒,出门骑上摩托车,面无表情,开了车就走。人家看他那方向不是回家,都问他上哪儿?他答也不答,一口气开出市区,开到荒效野外,朝那条‘玉带河’里开过去了。眼看着要掉进河里,凑巧摩托车没油了,他连人带车摔了一跤,一醒过来就吓一跳,他离河边也就差十几米了。”吕洁说:“说得神乎其神的,好象你看见了一样。”梁意华说:“这是他后来自己说的。一般人醉了酒,根本不能开车。他不但能开,还开得挺稳,还跑得挺远。有人说……”他压低了嗓子。吕洁看着他,那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儿也关注地等他的下文。梁意华说:“是‘玉带河’里的水鬼要找替身,所以迷了张局长的心魂,要把他骗下河去,这鬼就能再投胎了。”女孩儿朝吕洁看看,朝张宁看看,不大相信的样子。梁意华续道:“这是人家张局长亲口说的。他说他那天看玉带河水就像一条柏油马路,路尽头还有一片彩光,漂亮得不得了。他自己迷迷糊糊地想朝那片彩光去。你说这不是水鬼在诱惑他吗?”吕洁推推他:“别说了,我怕。”梁意华说:“好好好,再说最后一句:张局长回家烧了一个星期的高香。”
王飞说:“别光顾了说,喝茶喝茶。”梁意华一口喝干了,吕洁笑了。张宁也笑道:“你这叫牛饮,不是喝茶。会喝茶的人,一上来不是用嘴,而是用鼻子先闻一闻茶香,然后才一口一口地品它的滋味。哪像你啊,到这儿抗旱来了。”王飞笑对梁意华说:“你这握杯子的姿势就不正确,跟着我做。”他把拇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捏着杯子:“看到没?这叫‘三龙护顶’。”梁意华照着做,笑道:“中国人就是这么繁琐。”
王飞说:“有一回,也是个朋友在我这儿喝茶,讲了个事情。说他和三个同学出去旅游,迷了路,夜里借住在一家小破旅馆。四个人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安稳。好不容易打了个盹,又都醒了。我朋友告诉同学他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黑球,慢慢滚到他的脚边。他低头去看,那球上伸出两只长长、小小、肉乎乎的黑手,抓着他朝门外一扔,他就醒了。哪知道他一说,其他三个同学都开始穿衣服穿裤子。他说:‘你们干嘛呀?’那三个同学异口同声说:‘我刚才也做了这梦!’”
吕洁浑身发颤:“王飞,你毛病啊,尽讲些鬼啊神的。再讲我走了!”梁意华忙说:“别讲了,吕洁真怕。”吕洁感激地看他一眼。
张宁把自己杯子里喝剩的残茶浇在那紫砂壶上。茶水顺着壶盖淌下去,有一滴欲坠欲坠,如同眼泪。吕洁说:“这是什么意思?”张宁侃侃而谈:“这叫‘养壶’,你要是成年累月这么用茶浇着,它本来是暗暗的,不起眼的,也会变得明亮通透,又光又润。本来值一千块的,养一年,能翻倍;养得好的,能翻好几倍。”吕洁笑道:“这样啊!”她的笑容天真自然,有一种未经打磨的纯真。梁意华见了,心中一动,觉得她也像一把小茶壶,浑沌未凿;而他则跃跃欲试,想做那养壶的人。
王飞暗中踩了张宁一脚,张宁很不愿意似的,又不便太逆了王飞的意愿,磨蹭半天才说:“我想起一件事来……”才说了半句,屋内一片漆黑。吕洁等人“啊”了一声。张宁说:“怎么停电了?讨厌!”王飞借着打火机的光,取出半截蜡烛,点着了放在桌上。吕洁望着周围,很有几分惊心。梁意华双手叠着,在墙上映出一个狗头的形状,“汪汪汪”地叫了几声。众人都笑了。
王飞又踢张宁。张宁只得说道:“我当兵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和大家排了一个长队回宿舍。”梁意华说:“你也当过兵啊?”张宁点头:“我就是在部队认识这家伙的。”指着王飞笑。王飞说:“别打岔,继续讲啊!”张宁说:“我走在倒数第二个,后面还有个湖南来的女兵小宋。我们都上了楼梯了,忽然听见小宋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已经昏死过去了。我们和教官忙了半天,才救醒她。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她排在队尾,经过那扇大镜子面前,停下来整衣服,掉了队。她拉拉领子,从镜子里看见身后有个人,一身白衣,不是任何一位队友。她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突然想起,那是早上上解剖课时,她亲手解剖的女尸!”吕洁一声尖叫,与此同时,灯光大亮。
“来电了,别怕了!”梁意华柔声说。吕洁看着张宁吹灭了蜡烛,又瞧瞧日光灯,心神稍定。张宁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啊吕洁,都怪王飞,非要我……”梁意华打断她说:“不早了,我们走吧。”吕洁想想说:“对的,明天大家还要上班。”
摩托车发动了。吕洁坐在梁意华身后,跟王飞张宁说再见。她家离“福缘茶庄”不是很远,十分钟就到了。她下了车,笑向梁意华说:“谢谢你带我,我走啦!”转身欲走。梁意华却叫住了她说:“你家在六楼吧?四楼灯还是坏的,你一个人上去,不怕吗?”吕洁心中一凛,刚才那些故事“轰”的一声全回来了。她抬头向楼上一看,长长的楼道似乎真有点什么潜伏的危险。梁意华锁了车说:“我送你上去。”他的话既有绵绵诚挚的体贴,又有不容抗拒的威严,像裹着绒布的铁块。吕洁略一犹豫便说:“好。”
两人默默地走到四楼。四楼没灯,只有三楼的灯光隐隐传来。梁意华轻轻拉住了吕洁的手。吕洁挣扎着说:“你干什么?”梁意华说:“我怕你害怕。”吕洁不言语。梁意华不走了,含笑问她:“你怎么这么慌张?”吕洁左手给他有力地握着,怕是不怕了,却是三分娇羞,三分温暖,三分憧憬,又杂着一分惊惶。梁意华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从她的脉搏中感到她微妙细腻的情怀,心里一荡,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吕洁本能地抽手,向后一躲,但窄窄的楼道实在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梁意华把她推到墙边,贴住她身子,又吻了她——这次不是亲在额上。
半小时后,他们不上六楼,却降到了一楼。两人并肩坐在小花坛边,有时候抢着说话,有时候寂然无声。终于,吕洁“悟”出来了:“你坏死了,你是事先和王飞串通好了,说鬼故事吓我,然后你才……才送我回家。”梁意华笑而不答,却说到另一件事上:“今天有个事我觉得好奇怪,王飞两口子,加上咱们俩,一共就四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张宁拿了五只杯子。我还以为她在等王飞说的那个女人,可一直到咱们走了,也没见有第五个人。”吕洁说:“我也说呢,不知道他们等谁。”
张宁这时候正在苦恼。她很困了,想回去睡觉去,但对面这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儿显然兴致甚高,不仅没跟梁意华他们离开,还坐得稳稳当当的。张宁也只好陪她坐着。
王飞一支烟抽完,不耐烦地说:“你傻了?还在那儿呆坐?收拾收拾走了。”张宁指指那女孩儿说:“客人还没走呢!”女孩儿笑笑。王飞不懂道:“什么客人?我怎么看不见?”
张宁一愣,陡然想起王飞、梁意华、吕洁从未和这女孩交谈一言半语,那么整个晚上,只有自己是一直看见她的。张宁瞬间寒毛直竖,尖声问道:“你是谁?你不是跟梁意华一块来的吗?”女孩儿摇摇头。王飞咽了口口水,哆哆嗦嗦地说:“张宁,你……你在跟谁说话?你不要吓我!”他慢慢退向门边,猛的一拉,夺门而逃。张宁绝望地跺脚哭叫:“王飞!王飞!”又是惊惧,又是伤痛,顺手抄起茶壶来要砸那女孩。
女孩轻声说:“别摔坏了。”张宁怔在那里。女孩接过茶壶放下,用手抚摩着说:“你男朋友扔下你跑了。你看错了人。”张宁强自镇定道:“不会!他对我最好的,他不会!”女孩微笑:“那么你说,他现在是上哪儿去了?”张宁泪水直流下来,忽然觉得,爱人的背叛比鬼怪更要让她寒心。她回想平日和王飞相处的情形,陡然间生出一股信心:“他是找佛珠或是玉观音了,他要驱妖辟邪,要来救我!”
“哈哈,这都想得出来!”王飞大笑着走进来。女孩笑着看他:“你女朋友对你真好,这样都相信你。”张宁蓦然省悟道:“哦,你们作弄我!”女孩儿笑道:“我是被他逼的。”王飞嘿嘿地笑。张宁松了口气,狠狠捶了王飞一拳。王飞笑道:“母老虎本色,暴露无遗!”张宁气得追打他说:“开玩笑也不是这个开法,你真想吓死我呀?”王飞边躲边说:“我招供,我都招。这是我初中同学,挺调皮的,从小就喜欢恶作剧,好几年不见,昨晚在街上碰到了,就约了她来……我跟梁意华和吕洁也说好了,叫看见这同学就假装看不见,他们俩装得也真像……”
女孩儿心想:你们可不知道我这几年里经历了生死之变,更不知道你们那两个朋友是真的看不到我——有缘的才能看见。
王飞还在对张宁说着:“……但是也不能全怪我。谁叫你老夸口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呢?我就试试你罗。不过……”他停下不跑了:“你刚才哭着说的那几句话,我真的感动坏了!以后我再也不吓你了,还保护你一辈子,好不好?”张宁脸上兀自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却已嫣然而笑。
女孩儿说:“我走了啊。”张宁说:“再坐坐啊。”女孩儿笑道:“不坐了,就许你们卿卿我我?我也找男朋友去。”跟王飞打个招呼,出门去了。
女孩儿走得很快,飘飘然的,脚不沾地似的。来到公墓门口,银色的月光下,看见一个俊秀的青年正倚门而待。他本来有焦急之色,此时却开心地笑了。女孩儿望着他,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
柳枝飘拂,蝉声盈耳,是个美好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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