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明代散文选译》,开头宋濂、刘基、高启都赫然在列,他们都是明朝开国重臣,官居一品,也因文名世,但说起这个宋濂,《阅江楼记》趋炎附势,对皇帝极尽吹捧之能。不免让人鄙薄。他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在《桃花涧修禊诗序》中可见一斑。友人一番娱乐宴饮,他拉出孔儒风乎舞雩,而对道家摆出明显的排斥姿态,谓之“若晋人兰亭之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不过宋濂最后得罪朱元璋,跟刘基、高启一样的下场,他的儿子孙子都被杀,自己也差点被处死,不知届时他玲珑八面的文风是否会幡然一变,转而沉郁顿挫,慨叹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有趣的是王阳明龙场贬谪之后,否极泰来,官运亨通,一直做到兵部尚书,不知他回头翻检过去诗文看到《瘗旅文》“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一句,不知是否会莞尔一笑?
孔儒的学问都是叫人去做官的,世途险恶,远非一帆风顺。孔老夫子自己周游六国求职途中,就有陈蔡之围,倘若老夫子有心,在暮年把这些生逢遭际形诸笔墨整理出来,一定足以惊天地泣鬼神。毕竟从官场退下来远非像“风乎舞雩咏而归”“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那么潇洒轻松。
文人一定要经历磨难死里逃生以后才会说真话吗?“墨翟被囚,乃有‘薄丧’,孙子失足,爰著《兵法》;马迁腐戮,《史记》百篇,贾生六房,文辞卓落。”唐寅《与文征明书》写了自己从官场到身陷囹圄的经历,笔墨很多。唐寅这篇文可贵之处是写出了自己文人的傲气。“鸣琴在室,坐客常满,而亦能慷慨然诺,周人之急”“传之好事,托之高山,没身而后,有甘鲍鱼之腥而忘其臭者,传育其言,探察其心,必将为之抚缶命酒,击节而歌呜呜也”“黄鹄举矣,骅骝奋矣!吾卿岂忧恋栈豆吓腐鼠邪”?当下所谓的文化自信,以此形容文中的唐寅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但写文章,仅仅写自己的苦难遭遇还远远不够,像祥林嫂般一遍遍念叨儿子被狼叼走的事情,固然能让读者报以同情,但还远远不够,更应该写出人生的思考。唐寅此文,明显受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影响很大,但总的说来,没有《报任安书》深刻,也缺少杨恽《报孙会宗书》的犀利恣肆。
王守仁的《瘗旅文》,虽然题解中说王反对文章复古,文章写得畅达俊爽,但我感觉此文格调不高。大意是王贬谪龙场时,某日一被贬谪的官吏带一童一仆路过龙场,三人不久都客死道边,王闻讯后将三人掩埋,撰文祭奠。
王这篇文字跟白居易的《琵琶行》和林黛玉《葬花词》一样,因一官吏流放途中客死异乡有感而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凭吊一番,不免发出“他年葬侬知是谁”的喟叹。当然我以为此文水平跟上面两篇作品是不能比拟的,瘗旅文格调灰败,缺少亮色,悼词中谈鬼的较多,什么“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说什么“尔安尔居,无为厉于兹墟兮”,总之,对鬼的劝慰笔墨较多,而对自己感情的抒发的还不够。或许这本来就是一篇悼词,王没打算洋洋洒洒写成一篇《哀江南赋》。
但我们读古文,终究还是爱听人讲真话,用优雅的方式说出心里话。这本《明代散文选译》印象中最好的是唐伯虎的一篇,感慨身世,文风苍劲直追司马迁《报任安书》,前面的几篇,总觉得不尽如人意。兴许是明初文网严密,文人因言获罪的较多,许多文章只是简单的叙事近乎流水账,或是简单的景色描摹。就好像戏台上京胡铙钹奏了一大段,名角袖子一甩只唱了一句就完事了,这不免叫人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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