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途中
一座高大典雅,仿巴洛克时代的建筑缓缓逼近,擦身而过;一个小而精致的街心花园滑了过去;“午夜玫瑰”咖啡厅天还没黑就插金戴翠,顶着一头闪闪烁烁的霓虹迅速地扑了过来,又瞬间消失;一大群体态轻盈、衣饰鲜丽的女孩子像飞燕掠波,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不敢确定是否看见过她们。
11路无人售票车撒着欢儿跑在大马路上,开心得像个孩子。小伟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他没抢到座位,被那个高个子白皮肤的年青男人坐了去了。那人肋下夹着公文包,专心地坐着,既不流连街景,也不闭目养神,仿佛就这么坐着也是一件挺郑重的大事。那神情是肃然。小伟心里竟有些恨起他来。
小伟是个二十来岁的黑小子,从小就知道肤色是他的致命伤。懂事了之后倒也知道自我解嘲,说“太白了贫血,黑一点才健康”,话虽这么说,见到有人白得如牙膏一般,他还是忍不住一肚子不高兴。如今眼面前这位不单比他抢镜,而且比他利落。他瞅准了的位置竟被“牙膏”一个箭步占了先。站得越久他越不耐烦,越不耐烦就越讨厌那坐得四平八稳的白家伙。尤其那人目不斜视,丝毫领会不到他澎湃的怨气。他简直要疑心那人是故意的。
车开了两三站,那人始终安坐不动。小伟倔劲儿上来,暗道:好,你不动,我就像根柱子杵在你跟前,再靠你近一点,讨讨你的嫌!
这世上除了妻子,居然还有个陌生人为自己这么痛苦,是建民万万料想不到的。他从小就有点晕车,所以从来也不朝车窗外头看;他的精神不太好,要说神经衰弱吧,睡眠却不像话的好,他怕万一合一会儿眼,就真睡着了,报站名也醒不来,可就坐过了站了,所以他也不大敢睡。车里的人没什么看的。大城市里的公交,没上车时是挤着上,上了车若是没找着座儿,就只能挤着站,人贴人,金鸡独立也不用担心摔倒一一虽然驾驶员把汽车开得像碰碰车。坐了几年公交,男男女女,环肥燕瘦,尽有不同的,脸上的神气却不外抱怨、忍耐、漠然三种。他懒得看他们。也没什么好听的,除了机器小姐生硬的关心。“车辆,启动,请您站稳扶好。”“下一站,某某站、有转乘某路的乘客,请往后门走。”“某某站严到了,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及时下车。”都是好话,只是以那样一种空洞的语调发出,不该停顿时顿一下,不该重读的地方狠狠地发出音来,别有一种不适,就像吃棉花糖时发现吃的是棉花。这一来,建民剩余的选择唯有一项:自个儿在脑子里放些短片。
有时放的是纪录片,回忆回忆从前;有时是故事片,而且还是幻想类的故事片,展望一下未来。未来是个什么样儿?是像《原野》里的焦花氏心心念念期盼的,能到一个遍地都是金块子的好去处?建民连忙正了一正脸色:他不见得那么天真。他当小公务员四五年,发现了一条非同小可的真理:钱不好挣,金块子更不必提起。按说知道这道理的不止他一个,但建民总觉得他的体会要跟别人两样些。大约稍有些阅历的人都是这样矛盾,一方面觉得自己是顶可怜,够不上苦大仇深,至少也是忍辱负重,历尽沧桑;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有种隐隐的自负,只是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这么一分析,又感到分外比别人更可怜些。此刻建民就循着这思路想着:边上这黑黑的小家伙,顶多小我三、四岁,就透着嫩气。他知道什么叫劳苦,什么叫辛酸?他大概只知道农民伯伯顶苦,后娘打骂下的小白菜最辛酸。还一脸怒气,像谁欠了他二百钱,也不知哪儿受了点微不足道的小委屈。真青涩啊!
建民在机关里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余光打量别人,别人绝对瞧不出被他打量了。建民今天有点反常,他是喜欢在脑子里放小电影的,这会儿倒破例研究起身边的小朋友来了。
他的格外垂青显然没使人家获得精神力量,小伟已经忿忿地忘记了饥饿:他知道他自己莫名其妙,原不碍着“牙膏”什么事儿,却因此更恨“牙膏”了。气一个人又找不着气的正当理由,也难怪他怒上加怒。本来,到下午五、六点钟,只要中午不大吃大喝,总难免有点饥肠漉漉。小伟食量又大,上车前买的那根烤红肠,也只相当于春节晚会的开场歌舞,热闹一下好正式开演的。现在他足足站了三站的路,却半点也想不到饿,不过妈恐怕倒已经饿了,也说不定晚饭已经开在桌子上了。他仿佛看见每个菜盘上都盖了塑料罩子,热气凝结成水珠子,附在罩子上面。虽然不饿,不由得有些焦急起来。他想好了,晚上要同妈好好谈谈,就在饭桌上,在一种家常的氛围里,劝妈再不要胡思乱想了:她下午打电话给他,说是经人上门推销买了份保险,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受益人能拿到三万元。说到底也不是胡思乱想,不过是实际而已,可是他听了心里终究不舒服。年关岁末,也不怕不吉利。妈一向身体很好,最近有点伤风,喝了几剂“正柴胡”,觉得略好些,不是大病。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情愿妈保这个险,受益人还填了他的名字,程小伟。他几乎能够想象她填这几个字时的表情,微笑的,同时又混杂着伤感,—边还咳一两声。填完了,搁下笔,满足地叹一口气,觉得为下一代尽了点儿做母亲的心。小伟抿了抿嘴唇,眼角有点潮。刚才那一腔躁火不知不觉退了下去。
建民心道:坏了坏了,真是个小毛孩儿,眼看着竟像要哭起来了。他有什么好哭的,要伤心也该是我呢!建民前天同他妻子吵了架,冷战了两天,到现在还没完全解冻。他妻子同对门的小伙子多聊了些闲话,他看不下去,晚上熄灯前扔下几句言语,字字像在老陈醋里浸过了的。妻子—动怒,两人便拌了几句嘴。今天他决定打开局面。套句局长在开会时顶爱说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其实也是的,少年夫妻,总有个磨合的过程,说开了,也就罢了,怕的是沉默一一风平浪静倒许不是好事。建民上午出门时发现妻子虽然还冷冰冰的,却一早就买了不少好菜,也猜着是晚上做点好吃的,表示和解的意思。他是男人,气量可不能显得比她不如。建民估计这时候晚饭已经开在桌子上了,上头多半还盖着罩子,防着热气走掉。他下班一向准时,他妻子开饭的时间也总若合符节,他一回家就能吃上中等偏烫的晚餐,她从没让他烫得不能进口过。说起来她对他也算尽心的了。但话又说回来了,他之所以草木皆兵,还不也是为了在乎她这个人?那至少是从反面,不,是从侧面反映了他对她的重视嘛!他想起这两晚背对背的情形,身上有些发寒,想起妻子—早上见到对门的小伙子,只客气地笑笑,没打招呼,心里又有股酸酸的甜意。结婚一年多,他们这还是头一次吵架,往后得防微杜渐才是。局长常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移植到感情上,也是一样的适用。
在一家大红门面的桂花鸭连锁店门口,车停了下来。建民在“请您带好随身物品”的折磨声中,咬紧牙关,突破人墙,下了车。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急急迈开了大步。这边小伟理所当然坐了他的位子。初一着凳,畅快得无所适从,过了一小会儿,这股惬意由局部扩散到了全身,才舒出一口气来。这时候离他家也已经不远了。
小伟旁边站着一个少年,被左右人群压缩,不得已保持了一种类似“立正”的姿势;眉头打结,两条眉毛亲密得叫人害怕。小伟看了他一眼,正碰到那少年不满的目光。少年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看窗外。小伟略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一你看我坐着,你也在心里不痛快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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