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为天道
先从雷锋说起,过去的宣传,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可是雷锋却名满天下,路人皆知,说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可是身后留下一大堆照片,各种POSE都有,这是很吊诡的事情。道家也是如此,虽然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名,漠然无为,但提笔著述都是下笔千言,如老子洋洋洒洒五千言,文子、淮南子都是大部头的著作,嘴里说要依道废智,其实道家诸子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晓,庄子对诸子百家之说如数家珍,对历史朝代兴废直是洞若观火,哪里看得出绝圣弃智的样子?道家讲圣人无功,无为而治,可为什么如此热衷政治,连篇累牍留下大量文字详细说明,这些都是很奇怪、很值得人玩味的地方。
道家和儒家都谈天道,貌似是根据天地间的某种规律,依天道定人事,其实不然。这个就像是人盖的房子一样,房梁如天道,地基如人的政治,房梁高高在上,貌似高屋建瓴,可实际上是先打地基,砌了墙,最后上了房梁,所以儒道都是先有自己的政治理论,然后才援引天道加以佐证,貌似遵天理推人事,可实际上是依人事而推天理。
那么这个天道究竟是什么呢?天道是客观世界形成的根源,也包括其运转如常的自然规律,要像依照天道来规划人伦,那么至少要对自然科学作充分的观察研究,才能……哦,不不,不是这样,果真如此,道家的书卷里肯定画满了横七竖八各种公式和符号,不是这样。尽管道家对天道的描述也不得不从对宏观世界开始,描绘道如何幽冥莫测,包裹天地,日月星辰,若出其里,但和儒家一样,道家对天道的描绘仅仅限于四时阴阳、春生夏长,秋藏冬杀这些肤浅的知识,这是农业社会对自然认知的一个特点。道家认为对天道的认识源自人的内心,而不依靠人感官获取的信息,所以道家提倡依道废智,偃其知见,因为他们坚信人的内心已经蕴含着天道的全部知识,所以要做的减法,而不是加法。
人的内心,当然道家的角度来看更应该称之为“性”,天性是纯朴的,人的天性与天道相通,是两个同心圆,李白有一句“浪动灌婴井”,这个古井与长江相通,每当江上有大风浪,古井也会波动,人的性就是这口古井,它与天道相通,人所要做的就是不要让这口井被壅塞了。所以道家对儒家礼乐是十分痛恨,认为他破坏人的纯朴天性,讲礼仪、分贵贱,从此道德败坏不可救药。所以道家描绘了一个美妙的上古之世,从远古截止到伏羲神农时期,在道家眼里这是人性醇厚、一个个循天而游的道德盛世,可实际上人们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浑浑噩噩,这在现在看来就是一个无知无识的文盲世界!
所以大致看来道家和儒家谈论天道,其目的都为了尚同,讲尚同不止墨子一家。我以为国家主义的原初形式就是尚同,墨子是尚同于天子,再尚同与天,儒道则是尚同于天,最终是为了尚同于天子。道家的尚同最高目标就是四海归心,尚同于君,民无所争。而尚同的最大障碍就是人的自由意志,包括人的主观情感,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人的内在主观情感,敢于冲击造化之不可抗力,敢于哀吾生之须臾的同时而羡长江之无穷,这种冲决网罗的情感力量,是不和谐的因子,所以道家第一要务汲汲于赶尽杀绝的就是人的主观情感,也所以道家不可能蕴含自由的思想独立的人格这种现代价值,即使是庄子的逍遥游一类也绝不是个人主义,所以,道家、儒家,都是专制的帮凶,是民主自由的大敌。
█ “道”的生活
俗话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在庄子想象的上古之世,男耕女织,民风淳朴,与世无争,“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雀之巢可攀援而窥。”这完全是一幅人兽和谐共存的太平景象了。接着圣人出现了,一颗老鼠屎败坏一锅粥,他们的罪过就是通过绳墨、规矩、仁义来规范人的言行,摧残了人的自然天性。如其所说:“及至圣人,蹩薜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辟为礼,而天下始分矣”。圣人简直就是一个破坏大王了。如果真是这样,人民无知无欲,完全服从自然的安排,生活平静安逸,自给自足,那么就有了一个疑问:圣人是怎么出现的呢?总不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在韩非子《五蠹》中开头就提到:“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显然,圣人的出现,是为了解决一系列民生问题应运而生的。在马斯洛的需求理论中,处在底层的需求就是物质生存需求,原始之民,困于生存窘境,天才英特之士如锥出囊,为民众排忧解难,遂被奉为圣人,所谓圣人并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在康有为的《民功篇》中,康子摘录了许多古典字句,归纳的圣人功德,圣人都做了哪些事呢?从最早近乎传说的庖牺氏开始,就是“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有巢氏、燧人氏如前所说,解决了人的居住和饮食问题,女娲解决了男女婚配和繁殖后代的伦理问题,神农氏制作农具,解决了粮食和饮食卫生问题,医治百病,并发展贸易。黄帝则改良生产技术,发明交通工具,尧舜是播种五谷,养殖家畜,发展畜牧业。所谓圣人并非多么崇高的头衔,而更接近于能工巧匠,圣人并没有把人引向歧路,他们为解决同胞的生存发展问题贡献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从穴居到巢居,从茹毛饮血到取火熟食,躲避天灾,免于饥寒,创造出一个安定祥和的生活环境,而这同样与圣经《创世纪》中各代圣王焚山逐兽,开辟人的世界,使之各得其所、各顺其宜是同样的道理,圣人又何罪之有呢?
法国的卢梭出了一本小书《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把原始社会夸得如同天堂一样,在那里人与人之间相亲相爱,互相帮助,人与动物和谐共存。卢梭曾经到过科西嘉岛,对岛上土著居民的生活十分赞赏,庄子和卢梭他们都把原始社会描绘成一种静止的世界,或者叫停滞的世界,人类之初,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能得到满足,都认为人类的智力导致人自然生活的瓦解。卢梭认为智慧的进步,与满足需求的欲望成正比。在马斯洛的需求理论中,人生应有五种基本需求,层次逐步提高:生理、安全、爱、尊严和自我实现,在前两层庄子、卢梭和马斯洛是一致的。人类智慧在满足了生理和安全的需求保障后,进而要求更高的精神需求,在这里,庄子、卢梭开始和马斯洛分道扬镳了。他们相信人类只需满足很低的生活需求,便能在一个自由平等的秩序中率性而为,享受美好人生。
庄子和卢梭想象的上古之世完全是一种恬静安详的童话世界,人类处在自然状态下与禽兽嬉戏,和谐共存。可实际上,动物世界奉行的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法则,卢梭没有提到在原始社会里出现的自然灾害,他相信人类也没病没痛,病痛是人类自己招惹的无妄之灾。这个还不说,问题在于人生活其中,从童年、少年到青年、老年,都是这样无知无欲、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么?庄子所谓体会天道,游于无穷,难道就是这样一种生活么?说实话,这样一种生活充其量不过是动物性的生存,我以为体会天道应该伴随着一种高级的精神生活,人类初期在自然状态下从穴居、巢居到房舍,从生吃到熟食,都是运用智慧排除万难,一步步走过来,人的世界从来就不是一个静态的世界,在满足了温饱和安全的基本需要后,人在自然环境中感受造化神奇,会上下求索,向着更高的精神生活方面做出探寻。马斯洛说,人是永远有所要求的动物。
在庄子看来,大自然中的马自在逍遥,任性所往,人给马套上鞍鞯,戴上辔头,加以衡扼,饰以月题,并“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等等,这些改变破坏了马的淳朴的天性。其实虽然这出于人的功用,但也使得良马内在的品质得到发掘,在赛马场中较艺,扬鬣奋蹄,其驰骋的天性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这未尝不可以说给了马另一种生命。天地造人,人类的智慧如同一颗杉树种子,从嫩芽到幼苗,逐步生长,最终必将成为参天大树,人的需求也是如此从低层需求向更高的需求进发,庄子说至人无己,恰恰相反,人会不断追问我是谁,人的一生就是一个自我塑造、自我完善的过程。天道即天地间的真谛如果能为人类体会掌握,那也是需要人做出积极不懈的思考和摸索。一个“体道者”过的是怎样的一种人生?他一定不会是庄子所谓的“至人”-------整天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体道者”远远不会满足这些,他会不断地思考,认识自然,认识自己,发掘内在一个深邃的自我,自我实现的人才有真正的归属感和充实感,领略人生崇高的情怀,体验人生伟大激情,享受丰富多彩的人生,“执道要之柄”应该是这样一种人生,相比之下,庄子笔下那种“无知无欲,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的状态说穿了不过是一种删节版的人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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