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飞梅弄晚 于 2021-1-28 10:56 编辑
一
姨姐在家族群里发消息,说大姨三天滴水未进。
大家好言安慰几句。毕竟大姨于杖朝之年中风偏瘫,又活数年,已是奇迹。
我和表哥说,幸亏生俩闺女,要是俩儿,恐怕早就挂了。表哥笑称是是是。
我不喜欢大姨。当年父亲过世,母亲迫于生计将我寄送大姨家。从此,我学会了很多技能,打草喂羊,收剥棉花,撵鸭回棚,偶尔还要灶里添一把柴薪,赶紧再灶上挥一把铁铲,要知道,我比灶台略高一点。
去大姨家之前,我在路上捡了一只充其量刚满月的猫。猫声凄凄。我哭着闹着非让母亲带上猫,母亲到底拗不过。
大姨和大姨姐都警告我,不许把猫带进被窝。我偏不听,在家父亲和母亲从来不曾苛责我一下。
有一天,我怎么也找不到猫。我问大姨姐,她说扔湖里了。
我半信半疑。但最终确是在湖边找到了猫,已淹死。小小的猫身浮在水草边,随波一漾一漾。
一直熬到全家都睡着,我以最轻的手脚打开门栓,摸索着下湖,死死抓着湖边芦苇根才把猫捞出,放在路边破瓮里。月色照着这团小小的湿物。
父亲去世,我年幼未经世事,加上众人关心,竟不觉得缺了什么 。但这只猫,是我带来的,又在我手中失去,它原本温热的小身体此刻僵硬成一个奇怪的姿势,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于是,想起父亲——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月色倾泻的湖边,四周万籁寂静,唯有湖水轻击岸堤,就这样突然觉察了一些死亡的含义,怕招来责骂,不敢放声大恸,明明想流泪,却逼着眼泪倒流回去,心里有千蹄万蹄来回踏过。
那条湖,蜿蜒整个境内,宽二十米。徜若那晚,我一个打滑,后果不堪设想。
我低声啜泣至筋疲力尽,不知如何处理,埋地下怕它冷,扔着怕爆晒,最后还是轻轻把它托回湖水。
回去,栓好门,爬上床。
从那日起,我开始早早睡觉,等着和父亲梦中相见。
二、
次日凌晨,姨姐再传讯,大姨过世。
表哥在洛阳,开车须十几个小时。我先去苏州接我姐,然后折回老家。苏通大桥堵了两个小时,竟比表哥还晚到——今年五月份,二姨过世,我也是最晚一个到场。
像大姨二姨这种上了岁数,有个基础病,再自然死亡,对孩子对自己,都是圆满和解脱。我觉得无须悲伤。
我转了一圈又一圈,百般聊赖。看到大姨夫独自坐着,便挨着坐下。
大姨夫见我,便开始说大姨生前事。说她年轻时脾气坏,动不动就骂他。即使是病中,稍不如意,那只还能抬起的手还捶他。
说着说着,大姨夫哭了起来,呜呜道:我在门口种个菜,都要把耳朵竖着,担心她喊我不应着急;我给她喂药,她嫌苦,吐出来不说,还口齿不清骂。
我把大姨夫搂在怀里,他双肩抖动。我拍拍他的背,笑着说,对,这个坏老太婆终于走了,现在您终于可以轻松轻松。
大姨夫头埋得更深,哭声更大,他说,这以后是再也没人吵,再也没人骂,我一个人倒怎么活?
我摸着大姨夫的脸,一遍一遍替他擦去眼泪。觉得语言多余,便抱着他,任他哭。他快九十了,心脏一直不好,恐也是时日不多。
我突然想起那只猫,想起那晚的月色,想起那些无法表述的痛,还有当年堵在胸口的巨石。最后是大姨夫抱着我,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平生第一次有要哭抽过去的感觉。
三、
大姨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仨知道,她,我母亲,我。
大姨和大姨夫婚后一直不育,抱养了夫家三哥的老幺做女儿,很久以后才又有小姨姐。
有一天深夜,大姨和母亲聊天。不知怎么的,母亲突然说起,小丫头是越长越像她爸了。
大姨瞬间变脸,环顾四周,压低嗓子说,你提这些旧事干嘛?说这些想干嘛?
母亲说,边上也没人,就我家二妞,她懂个屁。
我也就八九岁的光景,居然听懂:小姨姐的亲爸不是大姨夫,是个流氓无赖----这个流氓强暴了大姨。
大姨不敢说,也不能说。
大姨夫是真疼这俩闺女。他后因眼疾,限于此,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刚刚够裹腹,一辈子家境清贫,但他给俩闺女撑起了一片天空。
抱养的大姨姐,自大姨病后,再也没有外出,每天早晚必回家,帮着洗漱擦身喂食,十年啊,从未间断。而小姨姐,只有星期天来换个班。但这十年,她所有的星期天,都在换大姨姐的班。其他时间,均由年迈的大姨夫悉心照顾。
我在大姨家生活两年,被她骂过无数。即便我做得再好,她从来没有表扬。甚至我母亲偶尔来看我,她也是从头到脚数落一通,最后必然气咻咻地加一句:就是头白眼狼,老施家的种,个个薄情寡义。我难得见母亲一面,我是那么地思念她,但总是同一个结局,我越是辩解,她越是伤心,越是训我厉害。以至于后来,即使转学到母亲身边,那些不被信任的裂痕始终贯穿我整个少年时代。
我恨大姨,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怕母亲打,真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我脑海里深深映这一幕。昏黄灯光下,大姨和母亲挤在一起点零钞,那是母亲走街串巷叫卖桔子所得。我忍不住伸手拿筐里那只最大最漂亮的桔子,大姨一把打掉我手,骂:就知道吃吃吃,这留着卖钱好给你做学费呢。我吃痛缩手,看着大姨投射在墙上的暗黑身影,实在忿忿,心里给她起了个绰号:坏老太婆。
大姨和母亲相隔17年,长姐如母。看着遗容安详的大姨,就是这个坏老太婆,是母亲的依靠。很多年以后,我带着生病的母亲,实在无去处,只能去投大姨。大姨说,你就放心走,你妈我来照顾。
现在,大姨走了,母亲也走了,我最恨的人和我最爱的人都走了,这些秘密将永远随她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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