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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隔天崔俊参加自考,许杰为他担着心事。好容易晚上回来了,许杰一看他脸色就笑了:“看来是凯旋。”
崔俊笑说:“顺得很,拿到卷子一看,全是复习过的,运气好极了。”许杰说:“是你复习得扎实,功夫不负有心人。”崔俊说:“上午一门,下午一门,我提前知道我稳过线。也就是说,加上这两科,我的法律考试已经全部通过,本科文凭等于已经握在手里。”许杰拍了他一掌,很代他高兴,说:“这下是名符其实的双学士了。”崔俊向来谨慎,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口出大言,说得这样肯定,是绝无疑问了。许杰又说:“那你好像应该请客了吧?”崔俊说:“叫上鸿舜,等下跟我走,巴西烤肉。”
许杰笑着拿起宿舍电话,还没来得及拨赵鸿舜的号,他的“大哥大”先响起来了。崔俊笑道:“谁这么会凑时间?”
是许杰母亲打的,说了好久。许杰挂了机,倒开水喝,心不在焉,一下子倒在手上,烫得大叫一声。崔俊吓了一跳,忙叫他用冷水猛冲,又拿绿药膏让他涂上,不安地问他出什么事了。许杰失魂落魄地说:“好婆不行了!”
他第二天坐早班车赶回老家,许夫人在楼下先细细叮嘱了一番话,又说:“好婆自己还不知道,你千万别露出来。”母子俩一同上楼,许杰放下旅行包,低沉地说:“你不早点跟我说?”许夫人说:“查出来的时候就是胃癌晚期,告诉你只会多一个人伤心。你这个学期还怎么过啊?”他明白母亲是为了他好,才像骗好婆本人那样骗他,说好婆得的是胃溃疡。可他还是怨着母亲,早点知道实情,他至少能多回家几趟,至少五一节会回来陪陪好婆。他说:“外公知道吗?”许夫人说:“他也是才知道。要不他怎么肯跟好婆结婚?”许杰默默想道:“能在人生最后一程完成心愿,好婆也算没留遗憾。”
好婆在床上半坐着,一见许杰,惊喜地说:“你回家啦?”许杰大吃一惊。向来圆圆脸庞的好婆瘦成了枯干的长脸,说话时不自觉的舌头发硬。人还是那个人,生命的汁液却被抽干了。她朝许杰伸出手——多么枯黄的手,手指像细长的树枝。许杰清晰地看到盘踞在她头上的死亡的阴影。他作出轻松的样子,握住好婆的手,到床边坐下笑道:“恭喜好婆,恭喜外公!”外公点头微笑。好婆笑道:“恭喜什么呀,一把年纪的人了,你妈非要我同意。你外公……”许杰插嘴:“你老公。”好婆在他头上虚虚凿了一下说:“你外公也跟着凑热闹。人家不知道怎么笑我们呢!”许杰说些笑话逗她开怀,感觉掌心里微颤的手指,暗道:“这就是小时候剥花生剥栗子喂我的手吗?”
好婆嘴上嗔怪,内心毕竟是欢喜的,她不一会儿就指挥许夫人拿结婚证和影集给许杰看。许杰抚摸着红面子的结婚证,不吭声。许夫人怕好婆疑心,忙笑道:“打开呀,这孩子高兴傻了。”好婆也说:“我们小杰跟我最贴心。”许杰翻开一页,看见好婆的照片,看到民政局的章。他强笑着又看了外公的那一本。外公说:“看看影集。”他知道这是好婆最想展示给人看的。好婆笑道:“你呀,还催,你以前不是不肯的吗?”外公笑道:“你还真记仇呐,我也是想来想去想通了。”许杰说:“早就是一家人了嘛!”
翻开影集,外公西装革履,好婆身披婚纱,两人都在那里笑,又都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顾忌到好婆的身体,她多数照片是坐着的,或是斜歪着,只有一张放大了挂在床头的是和外公并肩而立,外公的手僵僵地环着她的腰。许杰仿佛看到拍照的一刹那,好婆拼尽全力站直的样子。好婆笑道:“我想到公园拍一张的,他们说我养好了才准去补拍,现在还虚。”许夫人说:“你知道就好,急也不急于一时。日子……长着呢!”
门外传来一阵药香,是仆人端了中药来。好婆皱皱眉说:“这药真难闻。”外公哄小孩儿似地说:“良药苦口,啊?”好婆拧着不肯喝,许杰笑道:“这么大人了还撒娇,外婆,来,让你外孙子亲自喂你。”好婆“噗嗤”笑了,就着许杰手里把药喝完。仆人接了碗去,许杰随着仆人下楼,轻道:“药里有什么?味道这么怪。”那人轻轻地说:“铁线草,控制癌细胞的。”许杰说:“千万别让好婆知道。”那人忙说:“放心吧,都嘱咐了好几回了。”许杰说:“光吃中药恐怕不行吧?”仆人说:“中西医结合的。”他在厨房里洗碗,倒药渣,许杰在旁边看着。厨房曾经是“闲人莫入”的圣地,好婆不准任何人进来的,现在她油尽灯枯,管不动了。
许夫人走过来说:“就知道你在这儿。”许杰说:“怎么没看到爸爸?”许夫人说:“单位事忙,快回来了吧?”许杰说:“我看好婆脑子还灵活,精神还能对付。”许夫人说:“早几天情况更坏,后来你外公自己说要结婚,我想这倒是个好办法,当了个心愿也好,没想到你好婆反而振作些了,能吃点汤水,偶尔能下地。你爸爸把摄影师请到家里,她还能撑着拍照。”许杰涌上一丝指望,说:“有没有可能……”许夫人说:“没有奇迹。四五个医生都回掉了。”许杰说:“嗯。”
母子俩回卧室里对坐,阳光洒在沙发靠门的部分,半边阳,半边阴。许夫人突然流下泪来,压着声音说:“好好地得这个病!人家发现得早,及时手术,还能再活个五到八年,她就一下子垮了。”许杰说:“还好她自己相信她是胃溃疡。”许夫人擦着泪说:“开始也不信,闹着要诊断书看。我跟你爸爸找了人,出了一份深度胃溃疡的假证明给她,她才信了。”
许局长开门进来了,看看许夫人,看看许杰,神色黯然。许杰说:“爸,我们要不要请一桌客,把姨婆他们带来,这样好婆更开心,也显得我们家郑重。”许局长说:“昨天正跟你妈、你外公商议这件事,倒想到一块去了。”许夫人说:“已经打过电话了,等下派车到乡下接,晚上一起吃顿饭,迟了就住一宿。”许杰说:“这样最好了。”
下午五六点钟,好婆的姐姐,许杰他们叫“姨婆”的,和她的子子孙孙都给接过来了。姨婆只知道好婆有病,不知道是什么病,她的子女却是事先得到通知,并且统一了口径。许杰一边和姨婆拉家常,一边暗忖:“不让姨婆知情是对的,不然她上了年纪自控力差,又是几十年姐妹情深,是演不来这场戏的。”
好婆被大家扶下楼,在客厅里最舒适的位子上坐着,身下是软垫,背后是靠垫,胸口搭着一幅薄薄的毛巾被。姨婆先是吓了一跳,说“怎么就瘦成这样了?比上次瘦得还厉害!”众人集体解释、圆场、岔开话题。姨婆仍有些疑心,许夫人知道她不像好婆那么单纯,便笑道:“医生说过了,得有好一阵子体重减轻,以后要吃多少好东西才能把肉补回来呢!”又使眼色让许杰找了个机会私底下把医院那份假证明在姨婆那里露了一露说:“你看,是‘深度’胃溃疡,姨婆要帮我们一块儿劝劝好婆,叫她配合治疗,别大意了!”姨婆再精细,对城里医院的弯弯绕却是一窍不通的,这才信了。
她下楼陪好婆聊天,衷心羡慕她的福气,说“你可熬到这一天了。”许夫人、许局长都笑:“可不是?以后我们就是好婆的子女,不对,应该叫妈了。”当下夫妻俩连叫了几声“妈”,许杰笑喊“外婆”,外公笑着为好婆倒水,塞塞毛巾被的角。许杰就从来没见外公这么不加掩饰地温柔过。姨婆的子孙众星拱月般围在好婆周围,重孙、重孙女吃着一大堆形状各异的零食,楼上疯到楼下。好婆拉着姨婆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晚饭时因为人多,把过年才用的大桌子抬出来了。那是折成三叠,绘着工丽的山水的黑漆桌。当下一叠一叠展平,铺上苹果绿的薄绡般的台布,压上旋转的小圆桌面,摆上各色素菜。陆陆续续热汤热水也上来了,甜菜也上了,荤菜也上了。外公眼也不眨地监督着好婆,怕她一时嘴馋,吃了不该吃的。
酒过三巡,许局长、许夫人、许杰齐敬好婆、外公。许局长说:“爸,妈,我们敬你们一杯。”许杰说:“以后还要二位多疼爱我们。”众人笑了。好婆艰难地想站,外公忙拦住她说:“小辈敬酒,我们坐着就行。”好婆笑饮了一口玉米汁。许局长一家又敬姨婆,许局长说:“常听妈说,她小时候爬树摔下来,要不是大姨,她就险了。”姨婆笑饮了红葡萄酒说:“难得你们这么孝顺。我这个老妹子服侍了你家三代人,我是亲眼看见小的一个一个长大了,嫁的嫁,娶的娶,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不是我老太婆说句昏话,我妹子她当得起你们叫声‘妈’。”许夫人等连连点头。紧接着许局长两口子又敬姨婆的子女,许杰又敬姨婆的孙辈,姨婆全家又敬好婆全家,连小孩子也似懂非懂抢着把杯子撞得当当响,有一个还撞坏了酒杯。好婆笑说:“碎碎(岁岁)平安,碎碎平安!”
吃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了晚宴。好婆吩咐姨婆他们要洗脸洗脚,注意卫生,别把客房搞脏。外公说:“自己亲戚,还计较这些?”许杰和许局长扶好婆上楼,好婆坐着喘息了半天说:“明天早上我要去阳台锻炼,老坐在床上,不成了个废人了吗?楼都爬不动了。”许局长笑道:“明天再说吧。”好婆说:“我要不加强锻炼,活个长命百岁,怎么对得起你们这些好孩子。”许杰喉头哽住了,假装弯腰拉裤脚,憋了半天才说:“姨婆比你大五六岁身体还这么好,你们家基因就长寿。”好婆点头道:“对,对!我不能输给我姐姐,不然给人笑死了。”
许杰、许局长扶她躺下,她招招手叫许杰来,把许杰的头抱在怀里说:“乖乖,你不小了,毕业了早点结婚吧,好婆想抱重孙子呢。”许杰闻到她身上熟悉的亲切的味道,又混合了陌生的药味,耳里是她的叮咛,他闭着眼说:“哎。”
许杰抽身把好婆的手轻轻放回薄被子里,叫她早点休息。许杰、许局长走到门口,她忽又哼了一声。许局长说:“心口痛?”好婆点点头:“你等等,让小杰先去睡吧。”
许杰出去了,许局长坐回床头说:“妈。”好婆向他看了半天,才叹口气说:“你心里憋着气呢。我知道。”许局长意外地说:“妈说什么?”好婆说:“我也懂,谢家的女婿不容易做。这么多年,你让着他们,堵心。你今天叫我一声妈,我就跟你……”她咳嗽了两声,接着说:“说句实话,我疼许杰他妈,我也疼你。你也是我的孩子。以后你有什么委屈跟我说,我尽量帮你跟他们说好话,别怄在心里,怨他们。一家子切肉不离皮,有多少意见还是一家人呐!”
许局长先还笑着,听着听着,不觉泪流满面。好婆说:“以前我不好说什么,今后就不同了……”她笑起来了:“以后我管得着这些事了,好比逢年过节,你也接你家里的人来串串门子,谁要是说你,我帮你打他。可有一条,你不能闷在肚子里生你老婆的气,生老丈人的气。”许局长流着泪说:“妈,你放心,我永远记得你的话!你快点把病治好了,我们带你去旅游,再去我老家看看。”好婆在枕上微微笑着,欣慰地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许局长回到卧室,许夫人铺着床说:“好婆跟你说什么?说了这么半天。”许局长答非所问地说:“多少年才出一个这样的好人呐!”
第二天早上,姨婆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临走到好婆的房间来辞行。许杰领着他们走到门前,敲敲门,没人应;又敲,还是不答腔。许杰已有预感,开了门,见好婆平躺着,被子盖得好好的,脸色安祥;一试,鼻息停了。姨婆等当即大哭。众人这才告知姨婆,好婆早查出是绝症。姨婆哭得扒着床不走道:“老妹子啊,你比我小六年呐,我还没死你先走啊!”她哭着捶床,许家三人闻声赶来,无不泪下。
当下许局长忙着联系殡仪馆,发丧;许夫人把姨婆等重又安顿下来;许杰寸步不离陪着外公。外公在书房里说:“小杰,帮你爸妈看看,有什么事情要做。我没事。”许杰答应着却不离开。外公说:“有了思想准备了,外公挺得住。外公呢,就是觉得对不起她。早拿结婚证不就好了?这件事是我错了!”许杰忍着悲痛劝说:“谁也想不到的,你别怪自己。好婆昨天那么高兴,她是带着笑走的。”外公抚着棋盘说:“你好婆帮我擦了几十年的棋盘,到现在还像新的一样。我对她有愧啊!外公这辈子很失败,信了不该信的人,又辜负了最该信的人。”他挥挥手说:“你去帮好婆清点遗物吧,我一个人静会儿。”许杰想也好,好婆生前最疼的是自己,清点她心爱的物件非自己莫属。
他给外公换了茶,就到好婆房间里去。被褥收起来了,床上空荡荡的。床头柜上有她喝剩的茶叶,自从吃药,她就把茶叶停了。台历翻的是昨天的日期,许杰找来水笔在那一页写上:“好婆逝于今夜,享年七十一岁。”有一副扑克牌,是好婆闲来无事,一个人玩“过关”用的,历经数年,摸得起了毛边;又有一袋碎零钱,是好婆兴之所致和厨子一起买菜时备用的,免得对方找不开大票子,她就是这么为人家着想;又有一个小小的保温杯,是许杰中学获三好生的奖品,好婆一直用着。许杰把它们归整归整,珍而重之地藏好。抽屉里有西药,有“万年历”,有《周公解梦》,有手帕,有她七十大寿时许局长、许夫人送的金项链,有外公送的健身球,有许杰送的玉斑指——在“新区开发管理局”上班时拿工资买的。还有更早的许冥送她的老年人专用的脸霜、防干裂的唇膏,只剩下空瓶子空盒子了。
在小抽屉里,许杰找到三本笔记本,翻开一看,是许杰上学这几年,省城的天气情况。每天晚上,她捧着本子在电视机前记录,风和日丽的时候她就自己记一记;降温了,下雨下雪了,她就打电话叫许杰当心。某月某日,阴有雨;某月某日,雨夹雪……一页一页,写满了两本。第三本也写了一半还多,后面的字迹虚浮,显然体力下降,握不动笔了。许杰抱着笔记本,心如刀绞,痛哭失声。
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一应都是对亲生母亲的规格。许局长、许夫人里外忙碌,一如孝子。最引人注目的花圈是外公送的,“爱妻某某千古”立在最显眼的位置。本来,外公只在书房里静思哀悼,后来好像回过神来了,事事坚持亲力亲为,从外到内,全面介入,累得脱力还不愿停手,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稍微心安,唯有如此才能稍做弥补。
这天虽有不少亲友帮忙,许家老小还是忙到深夜才睡。次日清晨,许杰等又早早穿好衣服吃过早饭,准备再往殡仪馆去。外公却人影不见。开始大家不敢打扰他,猜他前一天伤心疲累,睡过头了。谁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许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只是不敢说。许夫人和许杰上楼找他。外公的房门半开,窗帘半拉,他躺在床上,也只搭了半边被子。许杰、许夫人靠近叫他,却见他呼吸迫促,脸上焕发出别样的光彩,柔和而又明亮;目光看着空处,眼神似茫然又似穿越时空,洞彻世事。叫他只是不应。许杰寒毛直竖,本能地想推推他。许夫人一把拉住,带着许杰一起半跪在床前,让外公能正面看到他俩。外公的目光稍许凝聚了一下,似乎认出了眼前的就是亲人,但转瞬之间,光彩消失,眼神散乱,皮肤黯淡,瞳孔放大——他去世了。
许局长等听说,简直呆住了。许夫人哭着让请医生来鉴定是什么病。医生查不出什么来,只好往心脏上推,说大概前一天太激动了,又太累了,老年人禁不起。许杰在陪合家扶灵去殡仪馆的路上,不能不想到:“外公是去另一个世界和好婆相会了。”这样一回想,上次执意把生日铺排得那么大,也未始不是有了某种预感吧?
现在灵堂里破例并排躺着两具真空水晶棺。同样的神色平和,同样的面色如生(与化妆师的技术不无关系),只是许杰的外公忧郁一些,好婆则愉快一些。
有些原准备不来的人也不得不来了,花圈、挽联多得搁不下,新一批来,旧的就拿出去烧化。谢添华、谢荻也赶来了,许杰舅母却没有同来。亲戚越聚越多,有真情也有假意,还有不少人是在哀乐声中感染落泪,凭空则哭不出来。哀哭声震天动地,摇山撼岳,车流堵得大门口进出困难。为了打消一些别有用心的谣言,许局长夫妇逢人就红着眼睛述说外公好婆的感情,说得客人也心酸酸地落泪,对于二老相继去世不感到突兀,而能够理解。
吕瀚洋和刘芳来了,事隔多年,他和许家的芥蒂仍然不能全解。许局长客气了一下,许夫人接待同来的田明辉、杨倩,只作不见。出乎他们意料,吕瀚洋、刘芳在灵前行子孙之礼,跪下磕了三个头。其他来宾都只鞠躬致意而已。许氏夫妇这才松动了态度,谢谢他们。许杰引着他们围绕好婆、外公的遗体走了一圈。
吕瀚洋看着一个大花圈,神情凝重。许杰顺着他目光瞧去,是前一天外公送给好婆的花圈,“爱妻某某千古”,下款留的是外公的名字,现在名字上也打了黑框。相依为命几十年,彼此早已融为对方的一部分,一个去了,另一个也就安静地逝去。许杰望着那花圈,眼泪热热地淌下来。刘芳拿面巾纸给他擦。
许杰说:“吕哥,你公司忙,别耗在这儿了。”吕瀚洋说:“你别太难过,注意身体。人都有这么一天。”许杰点头。刘芳说:“有空到我们家来坐。”许杰又答应了。
吕瀚洋夫妻走了,田明辉、杨倩便来安慰许杰。杨倩哭得眼睛发肿:“这才是人有旦夕祸福!”田明辉推她说:“别这样,让许杰更难受。”李漓也来了,眸子里满满的都是同情与柔情。三个中学时代的死党,加上田明辉,看着来来往往的吊客,均是百感交集。
许杰想起来说:“杨倩怀孕了吧?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倒让你家人说你!快回去吧!”杨倩说:“我才不管呢,我的孩子,以后李漓的孩子,都得叫你干爹,来拜一拜是应该的!”她负气说着,仿佛要跟某个看不见的保守派争辩。
说是这么说,杨倩在这里久坐,许局长、许夫人也感到不安,照习俗,灵堂对于孕妇是不吉的。田明辉看出来了,就劝杨倩先走,叫许杰有什么事尽管找他。许杰笑笑说:“我跟你还客气吗?”
田明辉、杨倩出门,迎头撞见钟雨城和郑羽。田、钟、吕作为小一辈的佼佼者,原是三足鼎立。吕瀚洋自愿外调,海阔凭鱼跃;田、钟这对过去的好友,就分外微妙。何况还有郑羽搅在里头。郑羽笑了笑对田明辉说:“还是你早了一步。”杨倩接口说:“我们走吧,忤在门口多失礼。”她似乎是责备田明辉,其实顺带着刮了郑羽一下。田明辉就跟钟雨城招呼了一声,扶着杨倩出去。钟雨城在郑羽的示意下先向许局长、许夫人递了白封子,再过来同许杰寒喧。此前吕瀚洋和田明辉吊唁的白信封都是直接给了许杰,表示他们是以许杰朋友的身份来的。钟雨城、郑羽却递给了许局长,那就是以下属、同事的身份来志哀了。许杰一头敷衍着钟、郑,一头觉得寒冷的悲哀。
秦局长率领余局长、工程科长、史科长——就是原来的办公室副主任史艳红,调到财务科两个多月了——等十几个人浩浩荡荡而来。
许局长和许夫人走过来。秦局长说:“节哀!”史艳红唉声叹气,连称可惜:“老人家才七十几,外面八九十岁的稀什么奇呀?老天爷不保佑好人!”许杰冷眼旁观,想“史艳红的表演功力这么多年都没有进步。”
谢添华心事重重,强自和大家周旋。秦局长观察着他,心想:“这个许家的大后台,麻烦缠身,还挺沉得住气的。”也就简单寒暄一回。两个明显是敌对阵营的人客客气气说着场面话,许杰觉得滑稽之外又不寒而栗。
忙到深夜,客人一拨拨走完了,许杰蓦然发现李漓还在。他忙跑近前说:“你怎么还在这?我以为你跟杨倩一块走了!”李漓帮着拾掇杂物,笑了笑说:“回家也是闲着,看你们忙不过来,我就帮把手。”她在这递递拿拿,足有五六个小时,却轻描淡写就揭过去了。许杰胸口一阵暖意,想他俩的情分到底和别人不同。许夫人也催李漓回去,叫驾驶员先送她回家。李漓才拎上小包走了。
当夜谢氏父子、许氏父子守灵,姨婆等由许夫人领回去休息,次日则许夫人守灵,换许局长回去打理,一连忙了几天。这天参加遗体告别仪式。许杰本已有些麻木,但抬遗体去火化时,他还是和众人一起大哭起来。谢添华哭叫“爸!”许夫人、许局长哭叫“爸爸妈妈!”许杰嗓子堵得喊不出来,直至干呕。谢荻哭着扶住他说:“哥,你别这样!”
熊熊烈火中,谢氏集团的创始人、严峻又慈和的大家长、许杰的外公化为灰烬。瘦得皮包骨头,稍带笑意的好婆随后也成为小方盒里的骨灰。特地请来的礼仪师指导大家按先后次序,捧遗像的捧遗像,端骨灰的端骨灰,打伞的打伞,开手电筒的开手电筒。依礼仪师的说法,有了电筒和伞,二老的灵魂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就有光照着,且不会遭恶风疾雨。
到公墓早已买好的穴位,礼仪师念经,指挥大家放入骨灰盒、封盖、献花、烧纸。这纸钱有一部分要烧给“左邻右舍”,以保证两位老人不被先来者欺侮。许杰怔怔地流着泪,想万一那些鬼收了钱又不认账,欺负好婆、外公,该怎么办呢?
许夫人垂泪道:“幸好提前定了穴位,要不这会儿有得手忙脚乱的了。”许局长说:“合葬了,妈的心也就安了。”谢添华听他们一口一个“妈”,有些不悦。他虽然也是好婆带大,长大后却不是朝夕相处,没有多深的感情,没想到她竟顶替了母亲的位置,母亲孤零零葬在省城,她却和父亲同穴,在妹妹、妹夫心中把母亲彻底取代了。他是个做大事、识大体的人,不满归不满,不会真的发作出来。好婆和他父亲领了结婚证,就是法律上的夫妻,他不想为了去世的人跟活着的亲人闹矛盾,为人所笑。
姨婆从殡仪馆一路哭到公墓,许杰知道她一方面是痛失手足,一方面是灰心绝望,另有所虑,就和谢添华、许夫人、许局长说了几句。许夫人原已想到了,只是没来得及说,这时便说:“大姨,我们家的长辈以后只有你一个了,你就是我们的亲姨娘!你们回家好好过,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许局长说:“我们一有空就看你去,还跟从前一样。大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谢添华不太情愿地附和:“好婆在和不在咱们都是亲戚。”许杰更搂搂姨婆说:“姨婆,你要是有一点不快活不舒服都要告诉我。”姨婆这才放下心中大石。她最怕是妹妹不在了,自己顿失依靠,子女给她脸色,享了多少年的福,落得个晚景凄凉。许家人人对她敬重亲密,四时八节,往来不会断,她在家族中的地位就大致能够维持。
许夫人让人开车送姨婆一家回乡下,自己和许杰等坐了另一辆车回家。劳碌了三四天,人人神困力乏,各各睡了半天。晚上谢添华开始收箱子,许夫人说:“你就不能多呆两天?这么快就走,你心上过意得去?”谢添华说:“我倒宁愿守完‘七七’,公司那一大摊子怎么办?”许夫人哼了一声说:“你是长子,你不在家,我当女儿的只能因陋就简,不能四十九天好好操办了。”吃过饭,谢添华把许夫人叫到许杰外公的书房里,向她借钱。许夫人说:“笑话奇谈。你跟我借钱?”谢添华坐下沉重地说:“你看我像说笑吗?”许夫人说:“公司出事了?”谢添华说:“你嫂子知道我有别的女人,存心报复我。先是闹离婚,再是不离婚,弄得那女人对我寒心,一气走了。”许夫人说:“你有外遇,还理直气壮。我要是嫂子,我也生气。”谢添华说:“你比她明事理,不会像她那么疯狂。原来她发现我外头有人,早在几个月前就部署着对付我。她怂恿我吞并了一个公司,流动资金全被套住。最近她趁我手里没钱,跟我摊牌,和她叔叔联手,放掉了所有股份。他们在股价最高时抛出,赚得盆满钵满。他们想弄垮谢氏,想打垮我!”
许夫人震惊道:“疯了!”谢添华说:“他俩是大股东,这一放,又在外面散布流言,弄得人心惶惶,引起市面上的大抛售。小股东也觉得我们谢氏搞内讧,风雨飘摇,比赛似地退股。另外我还发现……”许夫人道:“什么?”谢添华说:“她让我收购的那家企业其实只是个空架子。”许夫人呼吸迫促,强作镇定说:“你当初就信了她?”谢添华说:“总以为是自己人,其他人信不过,老婆总没问题……”许夫人上下牙关相击,浑身直打颤:“那股价……”谢添华说:“跌了!只是还没有雪崩……”许夫人说:“我这阵子心思全在爸爸和好婆身上,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都后知后觉!”谢添华忽然站起来热切地说:“我想贷款可是没银行肯贷,我现在只有靠你和妹夫了!我们是一家人,许家从来不会输给人,从来不会!你借钱给我,我去买进,她放多少我买多少,只要股价平稳,观望的人就心定,我就能游说他们,我就有办法扳回来!”许夫人悲愤交集,冷笑道:“要不要我卖房子卖地,睡到大桥底下去?别墅值多少,够你灭火的?塞牙缝也不够!别做梦了!”
谢添华这几天全凭一股意志力在强撑,妹妹这几句尖锐的实话一下子戳破了他自我安慰的七彩泡泡。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沙发椅上,口中犹自发狠:“我要给她颜色看!爸爸一定给了你钱,你为什么不拿出来帮我?”许夫人厉声道:“爸爸尸骨未寒,你就把公司弄得一塌糊涂,还指望翻盘?清盘就有你的份!我的股份也完了,爸爸留给我和小杰的股票基本上算打了水漂,全是你干的好事!没本事你就别学人家玩女人,玩女人你要镇得住家里的贱女人!”谢添华又狼狈又愤恨,指着许夫人说:“闭嘴!给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妹夫这两年不是我在省里为他通门路托关系,他就升上来了?小杰这几年不是我照顾着,他就风平浪静到毕业了?那个秦局长的弟弟是什么善茬儿?他做了多少手脚,不是我暗中帮你们搞定,你们全家有这么享福?”许夫人听他意思似乎秦局长的弟弟曾经打过许杰的主意,又惊又怕又愧又恨,然而口头上寸步不让:“你弄垮谢氏,许家还能撑多久?你以为我们还风光得下去吗?当初要不是你勾结你老婆和她叔叔,把爸爸踢下董事长的位子,谢氏不是稳稳地在我们手里?你就这么急,这么等不得!好了,你达到目的了,也遭报应了,尝到被人背后捅一刀的滋味了!你怪得了谁啊?你是自作自受!”
书房门开了,许局长、许杰站在门口。谢添华说:“你们……”他马上明白他要问的问题是多余的。书房里吵得惊天动地,外面不可能听不到。他羞愧难言,抽身就走。许杰叫了声“舅舅。”谢添华说:“嗯。”许杰顿了一下才说:“云姨……你找不找了?”谢添华说:“我现在这种情况……就让她带着小草好好过吧。不然她倾家荡产也会帮我,何必多拖个人下水?”
谢添华开着车和谢荻走了。许杰刚才隔门断断续续听到了几句对话,隐约感到事态严重。他问许夫人怎么办。许夫人笑了笑,尽量和颜悦色地说:“舅舅在商场打滚那么多年,他有他的路子,说不定很快就有好消息了。”许杰半信半疑:“是吗?”许夫人说:“他能有今天,一半是他个人的魄力。大企业家,有这么容易一击就垮?”许杰说:“那倒是。”他脑子里满是历史上那些东山再起的英雄豪杰,他到底年青,未经大事,在同龄人里算得精明,却把世事想得太简单,似乎舅舅必定能反败为胜。许夫人哄他去看书,叫他过两天就回学校准备毕业论文,许杰忙说:“对了,差点把这事忘了!”对于他来说,这才是第一等的大事。
许局长关上房门,坐下来说:“小杰天真,我可不是。我看我们要计划一下了。”许夫人叹道:“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计划的?靠山倒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