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有期啊 于 2020-12-21 14:47 编辑
不管高隐君自我感觉如何,高隐君明显是老了,老到沉浸在二十年前的旧题里,不能自拔,不愿自醒。而新年马上又到了,此时我不知如何说,就先祝福高隐君:旧梦好,新年好,一切都好~
当我写下这几句话,回想起来高隐文中提及红袖添香的明明同学,急趋红袖大门口窥之,高隐君果然一稿多投,是欲踩段干教授而扬其名乎?高隐君怀着一篇旧稿,择机而发,是舟人刻舟有年矣。某不敏,愿回几段话,算是給高隐君搭个顺风与顺水,祝高隐君明年找到属于自己的剑。
一,几个辨析,有关事实。事实是讨论问题的基础,不可不澄清也。
1,《纬书》
《纬书》是什么?与『经』相对。『六经皆史』,『六经出自王官』,意思是说先秦的『经』书都是官方学术机构的正规作品;相对『经』而言的『纬书』,实际上就是现在所谓的『民科』。
『纬书』是古代的民科,民科是今天的『纬书』,属于胡诌八扯不可信的东西。高隐君采信《纬书》记载“3240册先秦古籍,孔子竟烧掉3120篇”云云,吾未见其明也,夫子哂尔陋哉。
『陈胜王』,『岁在甲子,黄天当立』,『千里草,何青青,十日上,不得生』……各个时代都有这种童谣,这实际上都是谶言纬语。
中国历史上比较早的谶言纬语出自秦汉方士。秦始皇好方术,求长生,迷信得狠,所以这些东西流行起来。《易经》本来是官学,属于中央太史掌管解释的书,后来在民间流行起来。易经里有一句话:"帝,出于震"。秦始皇迷信谶言纬语,一听民间流行说"皇帝,生于东方",于是驾车东巡,一直到了山东荣成成山角的"天尽头",本来是想凭着自己的皇帝之势把"帝,出于震"的谶言纬语压制掉,却意外死了。秦始皇之死,促进谶言纬语大为流行,关于"帝,出于震"的恐惧一直流行到唐宋,关于"天尽头"的传说,一直活跃到今天,省以上的官忌讳去成山头出差。
纬而成书,是西汉以后的事情,稷下邹衍讲阴阳,促进了民科的发展。董仲舒办学讲授《公羊春秋》,《春秋》好记载灾异,董仲舒发挥成"天人感应"……从那以后,纬学随着民科队伍的扩大而发达起来。民科到了汉末,都掌控了朝廷,读三国演义,说朝廷里有"十常侍",他们都是当时的太学生,这一帮人就是善于用纬学解释『经』的人,讲得头头是道,却把事情做得一塌糊涂。纬学不可信,这是历史证明了的。三国之后,纬学开始衰落,讲『经』的古典学问重新占据优势。
高隐君,我说了这么多纬学史,主要意思就是一句话:纬学不可信,把纬学编纂成『纬书』仍然不可信,从不可信的『纬书』摘一句话当作你文章的论据,使你比秦汉方术之士更不可信。秦汉方术不能帮秦皇汉武长生,纬书也不能帮你的文章有半点生命力。
2,孔子删诗
《史记·孔子世家》:"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马迁记载得很明白,所谓孔子删诗分几种情况:
2.1,"去其重"。诗经是官方乐府从民间采集的,主要用以体察民情,制定合宜的政策。此外,《诗经》还有一个除了段干教授谁都不知道的作用,即,它是各国交往的通行语言。不知诗,无以言。各国语言差异很大,彼此不是很容易听懂,所以有些时候有些事情需要引用《诗经》校正一下自己说话的发音,这是各诸侯国都能理解的。《诗经》在秦始皇书同文之前,其实是一个语言标准。《诗》在各国流行,出现各种各样的方言版本,如辕固授《齐诗》,申培公教《鲁诗》,以及韩婴传《韩诗》,这三家是今文诗,同一首诗在各版本有很多不同的用字,同一个字有不同的读音。以此可知更古老的时候还有秦诗,郑诗,楚诗,吴师……各国的方言版的诗经,不得不依靠原版诗来校正,原版诗应该就是毛亨与毛苌传的《毛诗》,这是古文诗。孔子删《诗》,应该是删除了十来个方言版,保留了原版。也就是说孔子并没有损害诗经,而是促进了诗的千古流传。如果不是孔子保留了原版,诗经很可能像其他各个方言版一样,现在只能看到一首半首,三行两行。高隐君,你现在还能找到一首楚国版的诗经么?
2.2,“《关雎》之乱以为『风』始……"孔子删诗,其实是重新编订诗的次序,建立一个完整的目录。诗分风雅颂,流传过程中会发生混乱:秦风混进齐国之音,小雅混入颂,诸如此类都是不合礼,不合历史。孔子于是删定之。
2.3,"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诗在各个诸侯国流传,唱法有相当大的变化。同一首诗,秦腔与吴语肯定不同:人的和声是不同的,秦腔里可能多一些咳哟咳哟咳哟哟哟的和声,吴语的和声恐怕会轻拢慢捻抹复挑,以至此时无声胜有声。孔子"皆弦歌之",用原版的雅乐定准。孔子用古琴曲定准各国梆子,只是恢复古雅的音调而已。
孔子促进文化的大功大德,到了高隐君这儿,竟然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意思,什么诗经"原本共有三千首,孔子一削就是2689篇,只留下了311篇对自己胃口的……",把"删"误解成"削",把"思无邪"篡改成"对胃口",这简直就是高隐君的《诗纬》啊,用纬学解释经书。
3,说一说『诛』字
『說文解字注』里,段懋堂早就作注,小段干教授采信老段夫子的话,『诛,讨也。凡杀戮、纠责皆是。从言,朱聲。』
诛,讨也。有两层意思,一指杀戮,二指纠责。高隐君显然是把『诛』理解成『杀』。高隐君有没有想过更可能是『纠责』的意思呢?
诛少正卯的事情见于荀子:
『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是以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史付。此七子者,皆异世同心,不可不诛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矣。』
这一段话里,起首便是『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气势骇人,必以为少正卯脑袋搬家,脖子上留下一只碗。接下来再看,『此七子者,皆异世同心,不可不诛也。』原来不是杀头,而是更多地在诛心,惩罚其心意。所谓诛心,意思是指加罪于人,不论其事迹、行事,只寻究其动机或心意。
从荀子的文章里,若说孔子诛心也不完全正确,因为孔子也是兼顾少正卯的『行』和『言』而作出判断的。无论如何,孔子『朝七日而诛少正卯』,恐怕不能认定是杀头。
继续读荀子,『孔子为鲁司寇,有父子讼者,孔子拘之,三月不别。其父请止,孔子舍之。……孔子慨然叹曰:“呜呼!上失之,下杀之,其可乎?不教其民而听其狱,杀不辜也。』从中可以发现,孔子不轻易『杀』人,很重视『教』人。不教而杀,孔子不为也。以此类推,『诛』,其意应该是『纠责』,指正少正卯的错误。
二,文丑
按照我的羽惯,辞达而已矣,说过上面3段话这篇文章也就算完成。然而马上想到这是在跟高隐君对话,与高隐君对话,关天很多人为了一个词而拼了二十年的命,我退而求其次,也继续拼体力吧,这是高隐君最基本的功夫吧。
看到高隐君说『朱熹为代表的传统中国儒生文人,其歪曲、掩盖历史的丑恶嘴脸,终于再次被充分曝光』,我不知高隐君是不是儒生,但是我确实知道朱熹是高隐君的杰出代表。高隐君把孔子『删定』诗经误解成『削除』他不对胃口的篇章,把不可信的『纬书』当论据,把『诛』的意思特定化片面化而成为『杀头』,从而『歪曲、掩盖历史』。这嘴脸太丑了,千万别曝光……
三,听其言,观其行
高隐君反朱晦庵,因为三两个字上遮遮掩掩,不成想反被朱子代表了,在其讨厌的队伍里也稳据高座。这是高隐君的一贯作风,他拼命反对的,同时也都深刻地浸润在自己骨髓里。
比如方孝孺一案,『文人就充分利用自己手中翻云覆雨之笔,把因方孝孺而陪葬的873个族人门生和书友,轻描淡写说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八百多口没有一个不跟随方孝孺从容就义』,这是儒生之丑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历史当成任人打扮小姑娘。
高隐君反对。坚决反对。二十年来一直反对。还会继续反对二百年。高隐君坚持的是,『八百多人当中,难道没有一个懵懂无知的未成年人?』成年人应该有自己的理性,坚持个人权利,不坚持个人权利的封建社会的臣民就绝对不是合格的。
封建臣子方孝孺及其家族应该而且仅仅应该坚持现代文明里的个人权利,而不是愚忠愚孝愚死:这是高隐君原创的意见,也是高隐君会继续宣扬200载的旗帜。
『这就很滑稽了』。高隐君反对『文人们当然不会忘记用脂粉掩去那些见不得人的斑点』,认为这是歪曲历史;那么请问高隐君,你期望方孝孺们在几百年前的封建社会里亲身实践几百年后的现代个人权利,这难道不也是在歪曲历史么?
以歪曲的手法反对别人的歪曲,难道高隐君认为如此就能负负得正么?
四,一以贯之,可持续发展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一个人会犯错误,人人都看得见;一个人改正错误,人人又看得见。一个人改正了自己原来的错误,不等于错误不曾发生,人们会一直记在心里,隔三差五就会提及旧事,某谁于某年月日犯某错,所以说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隔三差五人们会提及某谁于某年月日犯某错,不是说他念旧怨,而是用他人的错误长自己的教训,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也。
历史,也当作如此观。历史是下一步接上一步走出来的,而不是跳跃发展的,上一步即使走错误,下一步也还是不得不面对它,不得不接受它。历史需要反思,但是不必抱怨;历史可以改变,不是去改变古人,不允许古人犯错误,而是改变自我,警惕自己不重蹈覆辙。
批评旧事,同情古人,反思自己,这就是阐释历史,历史不但是发生在古代,而是也生长在当下,这就是所谓的后效历史。历史,有一部分是事后的解释。
在事后解释历史时,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地以今天的价值立场穿越到古人的时空,甚至要求古人为自己的愚昧而道歉,进而非古尊今;有时候故意过度阐释,认为古人先知先觉地必然地发展出今天的历史趋势,从而古为今用。这是不好的做法。正确的办法是实事求是,历史与逻辑相统一。也就是说,今人在事后阐释历史时,固然可以张扬言论自由性,但是也要准确理解言论可行性。不可行的言论,最终还是无法自由的。
那么回头看看孔子诛少正卯。今天事后阐释历史时,人们可以主张少正卯有言论自由。但是当其当时也,人们要更多地考虑言论的可行性,从天道与礼制以及心性三方面考虑言论的可行性。
即便孔子确实杀了少正卯的头,孔子肯定有其综合地可行性判断,言论自由在今天固然重要,做事的可行性在当时也不能忽视。
即便孔子确实杀得不对,那也有不得已处。古人临歧路而哭,遇到一个岔路口就犯选择困难症,何况孔子面临天地人三体数学,人又不是量子计算机,连电子计算机都比不上,决策失误自有失误的天生依据。
即便孔子错了,即便后人发现他的错误了,那也没有必要恶骂人家。我已经说了,批评古人,是为了自己今天不重蹈覆辙。古人的错误不能忘记,但是不能抱怨,因为归根到底我们要面对的是自己,是警惕自己可能重犯。不抱恨古人,正是理性自信。念念不忘古人错,其实是不敢承担历史责任,预先給自己将来的轻心埋伏笔。
五,
论坛上拍砖,也如待古人同。拍某人的砖而不抱怨某人,拍别人的砖而养自己的气质,挨别人拍而坦然受之,这是正道。如果丢了自己的气质去拍砖,因为抱恨某人而拍砖,因为挨砖而恶骂别人,乃落下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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