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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蔷薇》杂志)
一 魏府又要买丫头了。 海陵魏家是世家大族,就只三少奶奶命硬,容不得人,奇的是她不克夫不克子,专克身边的丫头。不上两年,倒死了四个。对外说是瘟疫,亲戚们却暗中摇手吐舌,说是“欣媛命里带煞,冲撞不得。”韩欣媛是三少奶的名字。 这次牙婆领来四个丫头,都是十六七岁年纪,水灵灵的,一把水葱儿似的。魏三爷摸摸下巴,捏捏辫子,再听听她们的口齿,最终留下了小湘。照说买人卖人这等小事,犯不着三爷亲自过目。魏府的头两位少爷,老大八岁就夭折了;老二为了喝花酒同人相争,一只瓷花碗扣在头上,破伤风死了。偌大的家业,都落在风流三爷魏景峰手上。饶是魏三爷精明能干,田产地产,商铺当铺,又要对付佃户,又要应付官府,也就够他忙的。别说买一个丫头,就是买十个,也不值得占一占魏三爷金贵的辰光。 小湘忖度着,没有吱声。管家长升打发了那三个女孩子出去,叫小湘跟他去换衣裳。小湘正要走,三爷又叫住了说:“拣两身好的,别委屈了她。姑奶奶有不穿的,倒可以先拿两件来。”长升应了,小湘抬眼向魏三爷一瞧,不想魏三爷也在那里看她。目光一触,小湘红了脸,走多远还听得见魏三爷的朗笑。 长升在前面带路,小湘在后头跟着,过了二门,向右连绕了几绕,一路只见红墙绿瓦,层层叠叠的大屋,屋檐翘起,那形状却有些像蝙蝠的双翅。又行一程,长升停下来说:“你看西边有个花园,园后就是姑奶奶的屋子。三少奶这会儿在睡中觉,咱们别惊了她,先去跟姑奶奶讨衣裳。” 二人来到门口,里面一个清脆的女声说道:“长升,你带了谁来?”小湘出其不意,倒给她吓了一跳。长升恭恭敬敬地说:“是三爷新买的丫头小湘。”那“姑奶奶”“哼”了一声说:“又买了一个!不领她拜见姐姐,找我干什么?”长升说:“三爷问您可有不穿的衣裳,赏她两件。”那人一连串尖利的笑,发话道:“才来了就要赏她,倒也奇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也是我自个儿的棺材本。你叫三爷索性买些绫罗绸缎送她吧,我这里不是成衣铺子!”小湘大气儿也不敢出,长升也不答言。静了片刻,那人说:“先进来我瞧瞧吧。” 长升推小湘上前。小湘大着胆子推门进去。这天本是个阴天,屋里又没点灯,窗子上糊着五彩X字花纸,老钟“滴答滴答”走着,仿佛一下子到了晚上。小湘眼睛一时适应不来,好一会儿才看清了,红木雕花的大榻上,歪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那女人头上松松挽着个贵妃髻,身穿荷叶边碎花百褶裙,艳丽夺目,似乎暗沉沉的房间也给她照亮了,只是眉梢眼角,微带煞气,叫人不敢亲近。她一对妙目向小湘脸上滚了两滚,小湘浑身上下就麻了一麻。长升在外面说:“小湘,连叫人也不会么?”小湘轻声道:“姑奶奶。”那女人说:“我是三少奶的亲妹妹,不是三爷的姐妹,以后别叫我‘姑奶奶’,我没那么大福。这都是下人们不好称呼‘姨奶奶’,像谁的小老婆似的,所以混叫起来的。”小湘点了点头。那女人想想又说:“长升,小湘我留下了,三爷要丫头,叫他另买好的。”小湘吃了一惊:“姑……你……”吃吃艾艾的,不知怎样开口。长升说:“姑奶奶,这不是玩的。三爷的脾气您也知道:好起来连个叫化子他也客客气气;火起来,咱们底下人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呢!求姑奶奶别难为小的!”那女人柳眉倒竖道:“你们怕他,我可不怕!就说我的话,你看他怎么样!”又叫:“小湘,送长升到园子那儿就回来。” 小湘和长升默默地走着,都是欲言又止。到了花园,长升说:“你今年多大了?”小湘说:“十七。”长升笑了笑说:“倒和姑奶奶差不了几岁。你也是投了姑奶奶的缘。三少奶几次要给姑奶奶买个丫头使唤,姑奶奶都不要。不想今儿你合了她的意。你好生服侍她,凡事留点神,存个心,短了什么就来找我。”小湘初来乍到,得人悉心关照,不由得心生感激。长升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笑便转身入了花园,不一会儿消失在月洞门边。 小湘怔怔地望着花园。那园子仿佛没怎么收拾,花木稀疏,杂草丛生,阴阴的天空下,满目荒凉。长升一去,更觉得无依无傍。“怎么就卖到了这个地方!”她想。
二 小湘进府不到一个月,把各处都摸熟了,见了长升也叫声“管家”。姑奶奶韩欣煜除了头一天词锋凌厉,咄咄逼人,真正朝夕相处,倒也不算是难侍候的主子。特别使小湘诧异的是欣煜其实说话不多,一天里有大半天是沉思默想。偶尔到园子里逛逛,不多会儿也就回来了。除了对小湘和三爷的独生子卫哥儿,魏府几十口人,她都冷冷淡淡。 这天欣煜让小湘到三少奶欣媛那儿拿绣花绷子。小湘进门,见魏三爷同丫头雁儿偎在一处,欣媛却不在屋里。雁儿见人来了,忙挣脱手跑出去了。三爷笑吟吟地望着小湘说:“有什么事?”小湘结结巴巴地说:“拿……绷子。”三爷起身找了给她,她接过谢了一声,才要迈步,不提防脚下一绊,跌到了三爷怀中。绊她的正是魏三爷的右腿。她又羞又怕,用力撑持,嘴里半哀求半吓唬:“三爷,三爷……别闹了,再闹我就嚷了!”魏三爷一边嗅着她的脖子,一边笑道:“用的什么头油,怪好闻的。”他右手牢牢勒住小湘双臂,左手便往她胸口探去。 “哐啷”一响,二人推门而入。欣煜艳如玫瑰,欣媛秀似芝兰,却是标标致致的一对姐妹花儿。欣媛第一个反应不是斥责丈夫,却是去看妹妹的脸色,见欣煜勃然变色,急急忙忙道:“小湘你回去吧。”语音十分甜润悦耳。 小湘巴不得这一声儿,脚不沾地似地去了。欣媛反手掩上了门,亲自给欣煜倒上茶来,请她坐下。 魏三爷伸个懒腰道:“怎么你们一块儿来了?”欣媛刚要说话,欣煜把茶钟子重重往桌上一搁,冷笑道:“你自然不希望我们来了。我看小湘半天没回,就知道有文章,走到门口,刚巧碰见姐姐一一好贤惠的姐姐,站在门外,进又不是,避又不是,不亏了我来,小湘又同雁儿一样了!”她说得肆无忌惮,对欣媛竟不留半分情面。魏三爷瞅瞅满脸通红的欣媛,笑了笑说:“少奶奶没急,姑奶奶急什么?”欣煜“豁”得站起来,一手指着他说:“你别打马虎眼儿。小湘是我的丫头,我就管得!你要再碰她一根头发丝,你就试试!”刚说到这里.,奶妈抱着卫哥儿从外头进来了。欣煜见小孩子害怕,摸摸他头,忍气而出。 当天晚上,小湘战战兢兢,抹桌摆饭,轻手轻脚。欣煜瞧她怯怯的,倒也不忍发作,便道:“论起今天的事来,我也知道不怨你。是我一时糊涂,叫你往狼窝里取食去了。”顿了顿又说:“三少奶开头不在屋里,你到那儿,是三爷一个人呢还是有旁的人在?”小湘犹豫了一下说:“没有人了。”欣煜不言语,目光犹如两道冷电,直射过来。小湘一阵头晕目眩,不觉把实情说了出来。欣煜咬着下唇狠狠笑道:“雁儿这东西,我早料到不是好货,可没想到有这么快。天下也唯有我那位大贤大德的好姐姐能受得了这份窝囊气呵!”
三 次日清晨,小湘在回廊里撞见雁儿。小湘手里拎着热水挑子,雁儿却端着一盆洗脸水。两个人对面愣住了,也不招呼,也不谦让,也不躲开。默然半晌,还是小湘说道:“雁儿姐姐,打水去啊。”雁儿微红了脸说:“哎。妹妹去等水啊?”小湘也说:“哎。”两人同时往左边让一让,又同时朝右边让一让,还是面对着面。二人一怔,都笑了起来。这一笑僵局便打开了。雁儿明仗着魏三爷不会说她,欣媛又是好性子,一定要陪着小湘去等水。小湘待要推辞,雁儿的脸盆已经放下了。 接了一挑子热水,回来的路上,两人一递一句地聊天。到了回廊上,雁儿说:“我回去了。”小湘微笑点头,雁儿又叫住了她:“妹妹,你别告诉姑奶奶和我一起,不然要挨骂的。”小湘心中一暖,忍不住说:“姐姐,你为什么……不找个好人家?”雁儿低了头说:“要是凑得齐一笔嫁妆,我也不上这儿来了。我是最受不得气的,总想体体面面地嫁过去。手上有点钱,也少看婆家许多怪嘴脸。等再过两年,我攒够了钱,我就求三爷准我离了魏家一一难道还能在这里养老么?”小湘笑道:“姐姐好精细,样样都想到了,只怕连孩子的小衣服小鞋都做好了,倒害我白担了一回心。”雁儿笑着打她。 欣煜梳妆已毕,对着镜子发呆。小湘在旁收拾东西,屋内鸦雀无声。欣煜忽道:“待会儿你叫长升雇顶轿子,我要上山礼佛。你也去。”小湘说:“是去‘净土庵’吗?”欣煜听她语调兴奋,淡淡一笑说:“你去过?”小湘笑道:“还是早几年同娘去过。庵里的罗汉那样高大,像活得一样,我怕得很。”欣煜笑道:“真是孩子。你不知道,罗汉不可怕,无情无义的人才叫人寒心。”小湘从未见欣煜这么温柔和善,借着金色的晨光,偷眼瞧她,见她乌发如云,桃腮欲晕,实是个绝色的丽人。小湘暗想:“你这样好看,你又不是雁儿,为什么老住在姐夫家呢?” 那“净土庵”占地不大,建在山顶,规模虽不宏伟,风景却颇清幽。欣煜让小湘四处游玩,一个时辰后在山门外等,自己到庵堂里菩萨跟前,给卫哥儿烧了柱平安香,到后面净室里歇息。住持君实师太亲身相陪。她这法号也有个名堂,“君”便是“你”,“君实”对应“我虚”,正合了她出家人四大皆空的身份。司马光号“君实”,老尼也懒得理会了。 二人分宾主坐了,欣煜说:“又来打扰宝刹了。”君实道:“施主肯来随喜,小庵面上有光。”欣煜说:“这个月的香油钱我给了君友师太了。”君实合什相谢。欣煜顿了顿才说:“三爷的性子还是不改。”君实说:“总要令他知改。”欣煜看了她一眼说:“多谢师太。”君实随即从墙壁上抽出一大块砖来,原来却是个活动的机关,小小的空格里放着三个小瓶子,每个约有拇指大小,墨玉雕成,黑黝黝的,绘着古怪的图案。她拿了两瓶递给欣煜说:“‘枯叶蝶香’所剩不多,施主早定主意才好。”欣煜说:“想是尘缘未断,我总是下不了手。”君实叹道:“善哉善哉!” 回到魏府,欣煜请欣媛过来说话。雁儿是贴身使女,也随着过来。欣煜让雁儿只在屋外伺候。谈了一会儿,欣煜说:“姐姐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欣媛只当她要解手,“嗯”了一下去翻床上的《春明外史》。小湘立在旁边。 门外一声沉闷的“扑通”。欣媛一愣,小湘抢先跑出门外。只见雁儿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鼻中流血,神情颇为安祥,嘴中不发出半点声息。小湘呆呆地瞧着,没了主意。欣媛随后赶来,一见之下,脸色惨白,颤微微地说:“恶鬼又……又来索命了!”小湘回过神来,一面勉强镇定,劝慰欣媛,一面喊人告诉长升。众人来了,望着雁儿,都不言语。三爷请来的黄先生忙了一阵,在雁儿鼻下验了验说:“治不了了。”小湘想起早上雁儿说的“要是凑得齐一笔嫁妆,我也不上这儿来了”,不由得流下泪来。 三爷在那里发火骂人道:“到底也说个名堂出来,隔三岔五来这么一下,人家还以为我专会虐待下人呢!”欣煜摇摇地走来了,看了雁儿一眼,皱眉道:“作孽!”兀自回房去了。小湘陡然觉得一阵极大的恐怖,四面看了看,房子、人、败落的花园、枯枝残叶,还有似乎永远晴不了的天空,“嗖”地旋转成庞大的风柱一一一切都搅在一起,她就裹在风里,半点儿做不得主。她慢慢地退出了人群,退出了园子,退到谁也看不见的角落,把头埋在双臂间,抽抽噎噎地哭了。也说不清是为了雁儿,还是为她自己,或是兔死狐悲。直到天色向晚,长升料理完了琐事,不经意间经过,才好言好语哄住了她。
四 转眼间已到除夕。魏三爷兴冲冲地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合家上下,连平日只抽大烟不见天日的老太爷都给引出来了。唯有欣煜不屑一顾,也不许小湘去。幸而小湘自从雁儿死后,如同换了一个人,外面锣鼓喧天,她也毫不动心。 欣煜做着“百蝶争春”花式的桔色香囊,头也不抬地说:“外头演的什么?”小湘说:“听说是《贵妃醉酒》。”欣煜嘴唇微撇:“又是程家班吗?那个程小莲也罢了,单会朝你三爷飞媚眼儿,哪里真会做戏?”小湘不置可否。欣煜说:“你想不想去看看?”小湘脱口而出:“不想!”她答得斩钉截铁,倒叫欣煜有些意外。小湘也觉得了,便笑笑说道:“我嫌他们闹。”欣煜说:“我说呢,我像你这个岁数儿,一提‘戏’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家里不催上七八趟,哪里舍得眨眼?现在是比不得从前了。”她说“我像你这个岁数”,又说“现在”,仿佛不胜今昔,她已经很老了似的。小湘体会到她话中的寂寞,虽然没接口,心里很代她难受。欣煜说:“说到《贵妃醉酒》,那里头有三次‘卧鱼’,满身珠翠的杨贵妃盘腿、下腰,又柔又美,她程小莲做得来吗?这‘卧鱼’是从‘贵妃闻花’演化而来,为的是贴切美观,才固定下来了,她程小莲又哪里知道?”小湘忽然问了一句:“三爷是不是挺喜欢她的?”欣煜正说到兴头上,一听便道:“可不是吗?什么脏的臭的他都往屋里拉,见了程小莲,眼珠子都动不得了!”小湘心道:“原来如此。”她渐渐发觉,凡是三爷喜欢的女人,欣煜一定不喜欢,连三少奶欣媛在内。欣煜继续做那个小香囊,收线时发出细细的“咝”声。一针一针像是织在小湘心上,一张网昏昏地蒙上来,怕倒是不怕了。 “衫袖上盈盈,愠泪不绝。幽恨眉峰暗结。好难割舍,纵有千种风情,何处说?”《贵妃醉酒》唱完,早换了一折《董西厢》。欣煜并未留意,轻声随着外面哼唱:“纵有千种风情,何处说?” “若到帝里,帝里酒酽花秾,万般景媚,休取次共别人,便结连理。”欣煜跟唱到这里,丢下活计,又像同小湘,又像同自己说道:“酒酽花秾,万般景媚,怎么忍得住不‘共别人’、 ‘结连理’?”她定定地望着前方,自言自语般道:“找男人可不能像三爷,眼馋肚饱,满世界地寻女人。堂子里有相好不够,买丫头回来糟蹋。他虽然学新派,不纳妾,这辈子可不知结了多少回连理哩!我十七岁时上姐姐家串门子,为的就是三爷请了‘角儿’来唱大戏,是贺他和姐姐成亲两年。姐姐笑得合不拢嘴。三爷……姐夫也高兴得忘了形,喝醉了酒,进错了房,进了我的……可我明白他是故意的,酒醉三分醒,这么大的人,哪里就糊涂得这样?姐夫……他着实招人疼,那一晚就够我活一辈子,一辈子……姐姐姐夫做出事来,自己吓坏了,老太爷要是听到风声,非杀了他不可……哈哈,他跪在我面前,姐姐也跪下来了,我才明白他们是商量好了要‘借腹生子’,借外人的肚子不如借妹妹的。好个‘新派’的三爷,好个贤德的三少奶!你们说我要什么都成,我只求一样:我跟你们一起过,从此不走了,爹娘那边由你们遮掩去,我是一世也不嫁人了……姐姐你怕什么?你妹妹是个烈性子人,既要从一而终,又讲长幼之仪,你是姐姐,我难道会跟你争?你太老实了,我给你看着他……看着三爷,景峰……” 欣煜坐在床上,眼神迷离。香囊做了一半,斜在她腿前,她也浑若不觉。“咣”,外面换了《感天动地窦娥冤》:“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欣煜一惊,如梦初醒。“我刚才说什么了?”她手心出汗,盯着目瞪口呆的小湘。“那么,我都说了,她……全知道了?!” 小湘强笑道:“我去换壶水来。”欣煜柔声说:“小湘。”小湘一步一步退向门边:“我去换壶水来。”欣煜笑了,却突兀地说:“哟!”小湘站住了,问她:“怎么?”欣煜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一下:“针扎了手。”小湘想了想,终于找了手帕子近前给她包扎。欣煜静静地瞧着她,一手悄悄把枕下那瓶“枯叶蝶香”掏了出来…… “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戏唱得如火如茶,小湘的一缕幽魂也渐行渐远。欣煜伸手去摸小湘心口,小湘鼻中淌血,身子慢慢冷了。欣煜打了个寒噤,跌坐在地。 “好!”“好!”外面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
五 欣煜在“净土庵”里磕头上香,做“大悲忏”,超度小湘她们的亡魂。君实师太冷眼旁观,并不吭声。七昼夜的经卷诵完,君实说:“冤业已解,施主不必挂怀了。”欣煜却说:“我近来连发恶梦,寝食难安,自觉罪孽深重。我仇也不报了,只求遁入空门,万望垂怜。”君实吃了一惊道:“这话从何说起?”欣煜发急道:“师太以为我说着玩么?雁儿她们并无大过,只怪三爷一人,小湘更是无辜。我既不忍对三爷下手,就不该迁怒旁人。今日诚心皈依,连我多年的体己钱也一并带来一一半是当年在娘家的金银首饰,半是这几年来零零碎碎积下的月钱,共有五千余两,愿意奉为庙产,只盼留下我这罪人。”君实眼中一亮,故意沉吟片刻才道:“佛门广大,只度有缘。你跟我来。” 欣煜听她口气松动,忙相随在后。来到净室,君实倒了茶来说:“你先休息片刻,我叫君友准备准备,为你剃度。”欣煜大喜,起身相谢。君实抽身去了。等了半晌,无人来叫,欣煜把桌上的茶喝了半碗,片刻后困倦乏力,竟自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中忽觉一股暗香从鼻端透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直冲顶门,顿时全身松软,快美难言。隐约见三爷在前面招手儿,急赶上去,却是魏家花园。园中姹紫嫣红,春光烂漫。欣煜与三爷携手赏玩,人生之乐,莫过于此。忽然春残花落,秋叶翩翩,每一片叶子都栖着一只蝴蝶。白色的、粉色的、墨色的、金黄洒黑点的,或小如指甲,或大如团扇。三爷在众蝶飞舞中俯头来吻,欣煜婉转相就,不禁喜极而泣,暗忖:“想不到也有今日!”泪眼中忽见三爷头上立着一只粉蝶,不多时他从头到脚竟被群蝶覆盖,攸然间他自己化成了一只极大的彩蝶,长长的触须扫过花园,秋风大作,树叶乱飞。欣煜大为惶急,想要叫人救他,却是叫不出声来。那大蝶将欣煜夹在翅间,头部膨胀裂开,化作灰鼠模样,双翅变黑,俨然是一只毒蝙蝠。欣煜大骇,挣扎抵拒。“扑啦啦”一声,蝙蝠放开了她,从她面上掠过。日光被阴影遮住,又是一阵浓烈的奇香。欣煜喃喃地说:“是……是什么香啊?” 君实淡淡地说:“枯叶蝶香。”
君实派人将欣煜的尸身架了出去。君友说:“住持为何不放她一条生路?”君实斜了她一眼说:“她要出家,她姐姐姐夫未必就肯。何况那个丫头小湘死在她房里,惹人生疑,官府查问起来,又要到庵堂纠缠不清。这会儿干手净脚,再无后患,又坐享了五千两银子。有人来问,咱们抵死不认便是。她欠下五六条人命,如今才把夙怨一总消了,也省了她在那一世里不安生。”君友唯有点头咂嘴,心中叹服。 魏家乱了半年,方圆数百里寻遍,不见姑奶奶韩欣煜的踪影。等到绝望了,却又陡然如释重负。三爷照旧买他的丫头,三少奶欣媛安安心心相夫教子。卫哥儿小小年纪,倒知道好歹,晓得欣煜疼他,有时候还问“姨姨上哪儿去了“。长升顺口答道:“她升天了。”卫哥儿问升天的人是不是会飞。长升便指给他说:“可不?你看园子里那些蝴蝶,顶漂亮的那个就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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