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飞梅弄晚 于 2020-11-27 13:25 编辑
事实上,这座湿润的江南小镇与往日无异,炊烟安静地笼罩小镇,河流蜿蜒至远方,一座石桥使小镇有了桥南桥北的地理分割,贴着桥的石栏有随坡度平行的自行车道,仅尺把宽,来来往往的人手扶着自行车把,往上迈着石阶;有的一手扶把,一手扶车坐墩,斜着向上;负重的,则另一手托着后面车架上的货物,弓着身体向上推。桥很高,顶端有段平路,向下的时候,整个人后仰,姿势滑稽可笑又僵硬,好像是自行车拉着他们跑。
桥南是T字路,桥北是L形的,我每天都要用这种滑稽的姿势从桥南到桥北,在桥南的T字路口,每天都会遇见他。过桥后我们一前一后顺着L路,拐进一条青石板街。
古老青石巷有个很响亮的名字----龙泉街,街二边的木门呈灰黑色,门上有编号,到了晚上店家就按照编号把木门一块一块闩进槽。每天早上我们经过龙泉街时,街上已热闹非凡,二边茶馆客满,从茶馆飘出热气,使得外面雾气有了龙井、碧螺春,还有粗茶叶混合的茶香。乡里乡亲喜欢提个菜篮早早出门,茶馆则更早开了门,手制的泥炉上放了满满一壶水,炉膛是去年的陈桑枝,正舔着壶底。桑枝是去年用剪刀一段一段剪好,晒干后封存。据说桑枝不但经烧,烧出的水更香。一张张都是我熟悉的脸,他们天蒙蒙亮便出街(苏州方言中赶集的意思),先泡一壶茶,再论番时事政治东西长短,然后听会儿苏州评弹,再购上生活用品,一般回到家中都十一点,正好中饭时间。
街最后是我们学校,每天早上我都小心翼翼打着响铃穿过人群。等我们下完夜课回家,龙泉街已经安静地进入梦乡,偶尔有几盏零星灯火。我们像一群骑兵,轰隆隆地辗过青石板,自行车骑过石板与石板缝隙不平整处,链条和链箱便发出卡啦卡啦的异响,额头的雾气受惊似的又往后退了一丈,男孩大声喧哗,女孩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狗跟着吠了起来,间杂着主人斥畜声。
我们从角落同一时间涌出,聚拢到学校,再各自隐入小镇。时间变得漫长,小镇的一天和一年看起来无甚分别,茶馆仍然是那些熟悉的脸,无非是添了些折痕,他们分明就是一幅静止的中国乡镇素描。我的拔节被龙泉街忽视,我像丁香般轻愁的少女,读完席慕蓉、三毛、琼瑶的书,当满街都是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我已把磁带换成郑智化的《水手》----我如此孤独又敏感,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时常以忧郁的眼神看着他们。
他们经常骑着自行车飞驰在田间的乡村小道,中间有二三个女孩,裙子被风鼓得满满的,时不时拽二下裙角,她们像一朵朵移动的花,男孩们炫耀娴熟的车技,他们故造气势,时常并肩如风般穿梭,常使得田作的农民笑着叹气。春天的时候,他们的裤管沾满了油菜花金黄的碎屑,夏天沉重的稻穗和杂草粒经常钻进他们的袜筒,等到裤管被露水打湿半截,便已经秋天。
他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都把书卷成筒状夹在车后架,他又和他们有明显不同-----单薄的身子显得白衬衫很宽大,牛仔裤管特别干净,眼睛有雾一样的湿气,嘴时常倔犟地紧紧抿着,每天都在桥南和我相遇,然后一前一后沉默地抵达学校。从桥南经过龙泉街,再到学校,这段路特别短又特别长,我的心时常有挣脱胸腔的危险,后背有芒刺般的锐利,当回头望时,总看见他迅速把头低下来,然后使劲地蹬几下车,穿过我,先一步进校门。
1995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桥上积雪结冰。很多人尖叫着从桥上滚了下来,由于穿得多,倒也无碍,多冲几次,也就顺利过桥。我和他如往常般相遇,他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会,摇摇晃晃地上去,打了几个滑后便消失在桥顶。我试着如平时一样斜着上去,却倒在地。正当我束手无策时,只见他空手从桥端下来,到最后第二台阶时,打滑摔了一跤,嘿嘿地朝我笑了笑,然后扶起我的自行车----居然一次就过了。到桥南的L处,他把自行车立稳给了我说,我的自行车链条断了,寄放在茶馆。他温热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我的脸唰地红了。他接着说,龙泉街的雪扫干净了,你放心骑吧。说完,径自走了。
天冷雪冻,老师们通知不上夜课,我在人群里四处张望,却未见他人影,推车出校磨磨蹭蹭地到了桥边,却见他在寒风中跺着脚,眼里含着嗔怪:你怎么这么慢!然后像早上一样把车从桥南推到桥北。我红着脸说,你车呢?他闷声说,没修好呢。我鼓足勇气说,那你骑我车回家吧,我家比你近。他想了一会儿说,我送你回家,明天雪应该再化了点,你和别人骑一辆车上学。我说,好的。
他用脚立地,等我坐上去,便轻点一下,车便平稳地往前行驶。冬天的夜晚来得较早,天际隐隐发蓝,不过会便蓝到近处,只余路二边一片白茫,树梢偶有积雪簌簌,大地一片寂静,我听见他的心咚咚的巨响。家门在望,我抬头时正好遇上他的眼睛,里面有白雪和火焰,同时含着期待和困窘,一瞬间,我的心微微颤痛,甜蜜的忧伤仿佛像条河缓缓地流过我心里......此后的很多夜晚和那个夜晚一样,只要想起他紧抿的嘴唇,心里便有一条琤琮小河,透着春日般梦幻和幸福的色彩。
第二天放学时,我问别人他的车修好没有。人家反问,他车什么时候坏了?
龙泉街依旧。江南冬天偶逢雨天,整条街氤在一片白雾中,只有青石板亮晶晶地通向学校。放晴后,一切诗意围绕着小镇:黛灰的青瓦,栉次鳞比的旧式平房,往远处便是广阔的田野,一条公路时隐时没去了远方,白云时不时变幻位置,天空有玫瑰般落日余晖。
我像往常一样,在桥南的T字路口遇见他,然后一前一后沉默进校。炊烟依然安静笼罩乡镇,河流依然蜿蜒至远方。
到了年前这样的时间节点,这幅静止的乡村素描开始如沸。茶馆比往昔拥挤热闹,商贩的吆喝迎着鼓点的节奏,仿佛龙泉街过去的时间里藏着无数小秘密。
大概只有此时,这些秘密才会像一颗颗草籽,忍不住破土——1995,就这样结荚成了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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