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到清明时节,家里老父命我这两天去祖坟看看,因为前段时间疫情的缘故,各个村口都封闭了,不知现在是否撤销岗哨恢复了通行,再一个是去联络修坟的,把老坟清理一番,谈谈价钱。兄弟姐妹都在外地,这跑腿活就靠我来做了。祖坟在城西一个荒村附近,那一块地大概少说也有上百个坟墓,修坟的其实是当地一个农民,姓王,他跟那帮村民平时种田,清明时就夹柄镰刀整天在坟边转悠,帮人给坟墓锄草、挖坟帽子赚点外快,有两次上坟靠他清扫,故而留下电话。拨通后我跟他自我介绍一番他才想起我,我就约他明天一早见面,具体的见面再谈,顺便带他认个路,老坟在一片杂树林中也不太好找。于是讲好明天上午在村口碰头,时间定在八点,他勉强同意了。
我一大早就去了,太阳刚刚出山。我在村边停好车子,不一会,有一辆电动三轮开过来,下来两名男子,年龄都在六十开外,一个是姓王的,另一个姓程,说是生产队负责人,我也眼熟,过去每年向坟主开口谈价钱敲竹杠都是他,我看他戴着老花镜,头发斑白,岁数着实不小,一问原来已经七十二了,我还记得他早几年的样子,谈价钱时指手画脚精力充沛,如今眼睛也小了,背也有些驼了,额头皱纹如刀刻的一般,我心想二十年后自己就要如此这般,不由心中有点黯然。
我引他们去坟地看看,不一会我们来到祖坟边,果然,坟茔上又长满杂草,尤其是一种凤尾竹,长成一片,乍看上去坟茔倒是显得生机勃勃。我跟姓程的摊牌:四座坟,锄草清理,挖坟帽子,总共多少钱。姓程的犹豫一下,要我看着给,我还没开口,旁边姓王的搭腔道:还是照旧,四百吧。我说老王你糊涂了,去年明明就三百的。一边老程帮腔说还有几个社员来帮忙,三百元不够分。虽然我鄙夷他们得寸进尺,但寻思四百元其实也不算多,便不再坚持。我命令他们务必清除干净不得有误,他们满嘴答应,于是我们寻旧路返回。
这时距离清明还有些时日,早上没人上坟,只有我们三个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姓程的不慎脚下一滑身子一歪,我忙上前扶住他,不料自己膝盖一软,向前一倾。两人忙互相搀扶着站稳。早几年我就感觉身体比以前差多了,双腿弯曲时膝盖会打软,真是岁月不饶人,想想刚才一幕真是侥幸。我们三个老男人相互照应着,拨开荆棘,绕过坟茔,慢慢走出树林。
太阳已经升高了,这片林子轮廓也更加清晰,道边的桃花也开出花瓣。我忽然想起江淹辞赋中一句“春阳始映,朱华未希”,真的是好,这是他模仿枚乘梁园赋写的。林语堂说因彻悟人生终会一死,反而能领略人生的乐趣。“因为一个人预备接受最恶劣的遭遇,心中才能够获得真平安。”这句话也十分精彩。人一朝懂得“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无奈时,他会用包容、理性、充满温情的眼光去看待人生,发现额外的乐趣。这种生命的憬悟恰似这“春阳始映”,只可惜人多半在中年后才会有,天底下最欣慰的事情莫过于这“春阳始映,朱华未希”。殷海光五十岁时得了胃癌晚期,伤感地说自己学术生涯刚刚开始,实是难以接受。王希孟能画出长长的《千里江山图》,可他人生的卷轴刚展开就合上了,令人唏嘘。人生也是一座美丽的梁园,可惜的是不管我们能否写出《上林赋》,我们终究都要离开,无法成为我们久恋之家。王羲之写兰亭集序,前面写一觞一咏,“信可乐也”,后面却冒出“岂不痛哉”、“悲夫”,看来这还是落了下乘,不及陶潜“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来的恬淡从容。
到了村口,我和二人告别,随后拿出手机,在家人微信群里向哥哥姐姐汇报,忽然一阵清风扑来,我急抬头,猛见得眼前几棵紫叶李花开满枝,随风摇曳,落英飘飞,竟是绚烂至极!
2020.3.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