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芜 于 2016-11-9 13:51 编辑
《六》
小时候生在农村,很多花草都是不当花的。菜花豆花就随它们开谢,蜂围蝶绕的,无人花时间去理会。随手丢弃的瓦盆破瓮里,草来草占,花来花占,猪刨牛羊啃的,都依持着天然的顺序。在这里,人最务实,没有多愁善感的赏花人,亦不必操生计以外的闲心。当然,也偶有例外,为了哄家中哭闹不休的妞妞,粗壮的汉子也会随手从路边揪一把野花野草的。古铜的肌肤,晃悠悠的扁担锄头,那花小心翼翼握在宽大的掌心中,让人莫名泛出滴水的温柔。而村中的孩子呢,大人们懒得寻思,女孩子多唤作草呀花呀叶呀云啊的,男孩子多树呀根呀栓呀柱的,如同这些野花野草般,个个贱的旺盛。一溜小风下,枝叶抽的极快,葳蕤繁茂的难收难管。
村西头井台旁原是有一株老桃树的,枝桠有些歪斜,春来零零散散开些脂粉花,但不几日便落的一干二净了,不知是被谁家孩子摇落的,还是被挑水的、过路的牲口崴折撞断的,至始至终没见结过一枚果。离井台不远处是一个池塘,池水常年青绿,北方的村庄极少有养鸭鹅的,自然见不到红掌拨清波,白毛浮绿水这等的好风光,倒是成了附近妇人结伴洗衣的好去处。逢上旱季,池水浅的只露个底,上面浮满了一层绿色粘稠的浮萍样的东西,总有那么几个孩子们不顾日头个个长杆网兜的,踩在烂泥中捕青蛙蝌蚪玩。若是接连下几场大雨,水中便会冒出一丛丛青青的芦苇,高高低低的影儿,落在滟滟波光中,自是有一种悠悠然的美。每到傍晚十分,成群结队的燕子麻雀便会落满芦苇尖顶,晃晃悠悠,叽叽喳喳,翩然起落,整个池塘喧闹的象一个繁华的集市。那些幽蓝的炊烟好似也耐不住寂寞,袅袅娜娜出得门庭,在薄暮里的银光中忽隐忽现,眷恋着,被风吹远。夕阳余晖未尽,从远处望去,整个村庄象浸在一匹巨大河流中的有生浮物,显得无比温暖而安详。
这样的家乡画卷是有留白与分寸感的,总是让人忍不住一次次地转头去望。而画里的那些人事,鲜活着鲜活着就老了,兴荣着兴荣着就枯谢了,跟植物一般,跨不出自然的铁律。
东门口的接产婆出门时总挎着个小篮子,篮子里有两样是必不可少的,一块镶刻着篆字的桃木和一把香灰,都用红布紧紧地裹着。而她有些智障的儿媳却喜欢头插各种树叶野花漫山疯跑,两个圆滚滚的乳球跑起来一甩一甩地,大的让人心惊。街口瞎婆婆院子靠近茅厕的一角逢到春日就开满了一大丛一大丛的金针花,金灿灿的,妍极了,瞎婆婆看不见,喜欢拄着拐杖挪到离花最近的地方,在阳光下闭着眼睛使劲地嗅,象孩子似的挂满天真的笑。凌晨,在睡意朦胧中总能远远地听到几声“咿咿呀呀”的高音,不用猜,一定是能唱整本杨家将人称“风摆柳”的稳娘在打麦场附近的柳林中吊嗓子。待得霜降前家家麦种播下,安伯伯便会伙同村中几个壮汉一起上山割回成垛的荆条麻草,冬日极短,闲来无事,一伙人围坐在温暖的炉塘边,东家长西家短的一边闲话,一边低头吭哧吭哧劈荆条编些实用的篮子箩筐,女人们则拿麻绳绑笤帚扫把。唠到开心处,满屋都是快乐的笑声,似泉水样咕嘟咕嘟往外冒……
简嫃看到一味名叫“独活”的药材,便怀想起了晚年与世隔绝的张爱玲。而今,一处景、一棵树、一丛花都能忽尔想起一群人,一个鲜活的面庞,一件久远的事来。似乎那些渐渐走失的光阴和人事是与这些植物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抑或是被植物储存在了某处?总因因缘巧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便被这种独特的气味唤醒。有时是在梦境中,有时又突现在现实里。
少年时心是浮着的,不肯多望一眼脚下的这片厚土,司空见惯草呀花呀木的,连日常的人事,心都是极其厌倦的,恨不能早早远走高飞,再不要回头。到了恋人的年纪,世界是满溢膨胀的,情涛滚滚,日夜在心口低婉回旋,看花花好,望月月圆,好似这妙世的草长莺飞万物丰隆,都只为你与他的重逢而设。待得中年惯看了烟火,只有踏入实地才觉安生,归念丛生,梦里梦外都是家乡那些家常的花草落木,连极普通的叶生叶卷花开花谢也觉着缱绻情深,亦是在暗中与它们一样,把根须扎的愈来愈深,静水深流,心是沉的,做低伏状,不再痴迷于那些浮华的叶儿,一路抖抖减减,已剩不多。
你看,这人长着长着就如一棵植物无二了。春日忙着发芽开花恋爱,夏天忍着煎熬讨生计过活,秋来了,心静下来,妥协清仓,低头安心孵自己的清梦。冬天呢,翻翻捡捡,自言自语,做生命最后退场的演说练习,有没有观众早已不在意。
李碧华曾描述过一种叫“青黛”的中药粉沫,由菘蓝、马蓝、蓼蓝、草大青等的枯叶沤烂,捞走残渣,加入淘过杂质的石灰乳,充分搅拌后,待绿色转为深红色,捞出液面泡沫,在烈日下暴晒而成。大抵人死后都树这般命运的,或浓或淡,成为一味警世清心的药剂,祛毒解热,凉血定惊。当初的灿烂与惨烈,终都沦为活人生活里的一抹底色,可有可无。你早已退至暗角阴影处,象一棵总被人忽略的植物,默然不语,冷眼旁观着。 |